“神族怎么会沦落到一身伤病,坠入孽海?” 这回禾山并没有立刻回答穗岁,反问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神族之人,为何还肯这般好好与我说话?” 数万年以前,上古神界还在的时候,神族是凌驾于其他三界五族之上的存在——这话说得不够精准,因为最早的时候其实只有神族、人族与靠自身修炼出人形的精怪三族存在,后来的妖、鲛以及魔都是神族在诸神之战初期创造出来的新种族。 原先人族是极其信仰神的,神界中有两类神,一类是天地所生,掌管世间万物运行的准则,另一类则由人身封神,受人类愿力供奉,食人香火,管人间诸事。 但那个时候无论是人还是神,都还不知道“愿力”是一种强大又具象化的存在。 诸神之战给人间降下无数灾祸,又诞生了新的种族,人们慢慢就开始不再信仰神了。一部分掌管山川日月的神在战争中陨落,而另一部分执掌凡间事物的神,因其信徒越来越少,法力日渐稀薄,便因此神堕,不复存在。 后来神界受天道制裁,彻底被封存,人族意识到了愿力的存在,便在凡间供奉起属于自己的“仙”,道教与佛教修士开始自行成立祠庙,吸取凡人供奉的愿力以增修为,再通过实现人们所求作为等价回报。 人族自成体系,不再需要神了。 神界再启后,后神之主伏皇明降严格遵守天道秩序,自此神族不再掌管三界诸事,只行自然万物。 神界封存的三万年里,其他种族早就对神没有了任何期盼。可是当鲛魔开始祸乱其它种族的时候,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精怪,都开始责难于神族的不闻世事与袖手旁观。 这种责怪,慢慢就演变出了轻视与恨意。 但人族的恨并不明显,因为天道本就偏袒人族,三界其他种族的纷争一般都无法决定人族的生死存亡,只不过社稷略有动荡,闹得人心惶惶数年。 真正对神族恨之入骨的是鲛魔。 是神将他们创造了出来,却又不愿负责到底。神界封存的那几万年里,日月不再升起,无风无雨,亦无四季更替。除了发掘愿力的秘密后由新生的仙来确保生命秩序的人族,以及可以在人族地界偷生的精怪一族以外,魔、妖和鲛人诞生不久,灵智都还没开,就被迫先开始学着艰难地在三界过活。 好不容易诞生出了自己的文明,形成了成熟的修炼体系,在三界中有了自己的一方地盘后,天性使然,鲛魔就开始掠夺其他进化不如他们快的种族。 这时候,神族的太子诞生了。 一开始无人将太子黎岄的降世当一回事,即使传闻中他传承了上古先神祝融的完整神相,出生就受封战神,鲛魔一族也认为这是神族内部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太子黎岄诞生后的一千年里,鲛魔掠夺了精怪的一切,而后正当要将世间最后一只妖也斩杀,再准备向人族发起进攻的时候,黎岄忽然从神界走出,以一己之力对抗鲛魔,将他们全部封存至孽海之中。 后神界的神们与上古之神并不相同,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神相,法力远不及上古先神,又在神界闭门不出,因此人们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神的力量了。 经此一役,芸芸众生才重新回想起,完整的上古神相究竟意味着什么。 穗岁来到孽海里后无数次听到过鲛魔叫骂过神族,以及这位一战成名的神族太子。 “虚伪,恶心,无能!” “若是要管,一开始就应该管;若是不管,索性袖手旁观到底。” “我们的祖先在黑暗中求生的时候神在哪里?三界陷入一片混沌,日月无辉,开智者与猪狗别无二样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精怪、妖族灭亡的时候他们不出手,一到人族便要出手了,可笑,难不成还妄想人族卖他们面子吗?” “还是说神族与那莫须有的狗屁天道一样,当真只为人族而生?我们鲛魔、妖怪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蝇营狗苟,不堪护佑的东西。既然如此也别把我们困在这里生不如死,直接把我们灭了得了!” 穗岁毫不怀疑,下一次三界再陷入混乱,一定是鲛魔一族向神族发起的复仇所致。 禾山问她为何还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话,便是因为换作其他任何一个鲛魔见到他这样受伤的落魄神族,肯定是会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恨的。 “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将我与鲛魔相提并论。”穗岁说。 可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她不仅仅是鲛魔,也是个人,哪怕从她人族的血统来看,对神也不应该有什么好态度的。 不至于杀神灭口,但也不会出手相救。 人族寿命短暂,不过百十年。三界混沌的那些年里,一片混乱的秩序给数十代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鲛魔认为神族是因为他们要向人族动手而惩罚他们,但人族并不这样认为。几万年来他们衍变出的愿力回馈之道太过完善,人也好仙也罢,早就不将其他种族放在眼里了。 他们对神心有不满的同时,也是蔑视神的。 穗岁突然想明白了她活在世上十七年,总是运气不好、不大得志的原因。 苍茫三界,她好像没有对自己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她从来不把自己当成鲛魔,却也因为成长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不认同人族的一切。 天地缥缈,没有一处容得下她灵魂的地方。 良久,穗岁抬手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开口道:“嗯……主要还是因为你长得不错吧。” 从禾山诧异的表情来看,他定是没有料到穗岁沉默了半天,最后掰扯出了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调的理由来搪塞。 那诧异的神色在禾山的脸上昙花一现,穗岁眨了眨眼,看到的就还是那个面色苍白却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好像无论她嘴里吐出什么冒犯之词都不会叫他变了颜色。 穗岁忍不住揣测,莫非神族的审美与鲛魔类似,都喜欢把奇奇怪怪的东西当做英俊与美丽?心里想着,她便把这话问了出来:“难道没人说过你长得好看?” “这倒不是。”禾山干脆地否认,“但确实没有人当面与我说过这话。” 穗岁扯了扯嘴角:“那你们神还挺虚伪的。” 不像他们人族,见到好看的便会当面骂出来。随着她年龄越大,渔村的村民们对她骂得越难听,行为举止越是逾矩,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在世人眼中越是漂亮。 “嗯,或许吧。”禾山这样回答道,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 总不能告诉穗岁,望眼整个神界,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的面对他的相貌评头论足吧。 禾山总是这样,二人之间初见时横于其间的隔阂慢慢消散以后,多说了几句话,穗岁就发现无论她说出什么世人眼中可能觉得不太礼貌的话来,禾山都和和气气地接下。 从前她还以为禾山将她看作不懂事的小孩,现在才发觉,那样包容的眼神,是源于一个神族对其他生灵无知冒犯的宽容。 “禾山,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呢?”穗岁抬头,语气平和地问,“你看我,和看蝼蚁有什么差别吗?” 她看见禾山那如墨的眼眸起了一丝涟漪。 于是低头笑了笑:“算了,不用说了。我如今看我自己,也寻不出和蝼蚁的差别。”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禾山反问。 “你说。” “如果你得到一个机会复仇,会对那些欺辱你的鲛魔手下留情吗?” “不会。”穗岁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那些大大小小自己划出来,又刻意不去诊治的伤痕,是在给那未知发生的事情提前赎罪,对吗?” 她睫羽微颤。 “所以我不会那样看你。”禾山说,“我从来没有将你与那些鲛魔相提并论。” 穗岁沉默了好久,才闷闷地嗤笑一声:“一个神族,瞎揣测什么凡人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穗岁:只许你夸我长得好看吗? 黎岄:主要是没人敢夸我长得好看。 第7章 我会与你一起离开孽海的。 壬风眠给穗岁的药她研究了许久也弄不明白分别是派什么用途的。不过从前她在壬威那边受过各种各样的伤,偶尔壬曲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扔给她些许药材,闻着起来和壬风眠给的差不多。 药大抵就这么些种类,内服疏通灵脉、活血化瘀,外敷凝血生肉、有助复原,想来混着吃也吃不死。 穗岁观察了一阵,断定禾山的虚弱并非由外伤所致,就把那些看起来可以口服的丹药一股脑给了他。 也不知道该说禾山太信任她,还是实在单纯,无论穗岁给他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张口吃下。 比渔村里杨二婶家的大黄还不挑。 反正目前看来,暂时还没吃出什么毛病。 不过那些药对神族好像也没什么效用。因为禾山的状态一日日变得更糟。 最近穗岁就发现,禾山的听力在慢慢衰退。禾山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是穗岁自己观察得到的。她在禾山身后说话时,他总是会转过身来,装作刚才想事情走了神才没听清,让穗岁再说一遍。 而当她在禾山面前说话的时候,禾山的反应也比早先时候慢上些许。后来穗岁才知道,只要距离远一些,禾山其实是靠通过看她的唇语来判断她在说什么的,有时候她说得快一点,禾山就需要通过语境来揣测,便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 意识到这件事以后,穗岁要不就走到禾山身边凑近说话,要不就在能让禾山看个清楚的角度,刻意放慢语速。 贴得近了,穗岁就发现,禾山的睫毛又长又直,投下的阴影将眼神中的光遮去了大半,才总会给人十分温柔的错觉。他的眉骨有些低,低头看人的时候便将一双幽深的眼眸压出些桃花眼的味道,哪怕面无表情,都令人觉得缱绻似水。 但其实他的眼睛也好,鼻骨与脸的轮廓也罢,都是生得清明又凌冽的。 “你在想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话?”意识到了穗岁的走神,壬曲歌有些生气地指出。 穗岁从晃神中走出。她在想如今禾山的脸色苍白得都像是要透明了,穿那黑色的袍子更显病弱,她借计谋为由问壬风眠讨了许多布料来,或许拼拼凑凑,能给禾山做一件显得气色好些的衣裳。 但这话自然是不能与壬曲歌说的。 “我在想……这青狼鱼皮反面制成的腰封当真衬三姐的身材,五色流光自腰腹划过,三姐动起来便像是海中月,美丽非凡。” 壬曲歌对着铜镜前后扭出不同姿势看了又看,听穗岁变着花儿地夸她,满意极了:“你近日说鲛魔话的语调终于像那么回事了。手真巧,嘴也算是说了点本公主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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