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回头,却是方才那位小侯爷。 他温和地对她笑着,伸手将钱递给商家。 周围人一看便知这是有意示好,纷纷扬起笑声和叫好之声。 商家伸手来接。 彤华正要开口拒绝,却见有人伸手隔开他二人,向外推开了这小侯爷的手,用一副清冷疏淡的嗓音拒绝道:“不必了。” 彤华偏头看过去。 来到她身边这男子,与那小侯爷一样,也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 可他身量比小侯爷高些,也没带玉冠,只用发带玉簪束了发,少了三分雍容,多了三分清隽,萧萧肃肃,风姿出尘。 他脸上戴着一张和彤华脸上差不多的狮子面具,站在彤华身边,将她和人群隔开,口吻淡淡道:“我来给我妹妹射花。”
第28章 灯市 他跟在她身后,眼里只看到她一个…… 彤华看见此人,当场怔住。 她以为他不会现身,而他却胆大包天地走到了人群之中。 她应该发怒的。 但他做都做了,她立刻便回头对着商户笑了起来,骄傲道:“我有我阿兄帮我!” 她嗓音泠泠又快乐,像是着急地要炫耀自己兄长的样子。 她一把将钱递给商家,看商家将木弓交到身边人的手里。 小侯爷原看她是一个人,只道她是借口推辞,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兄长,周身气度不凡,竟生生将周围人都压了下去。 他不服气,便抱臂在旁边看着,看他究竟是如何的能人。 这男子接过木弓,没看彤华,也没看旁人,只是对着最高处的那一朵红色绢花,拉开了弓。 旁边的百姓七嘴八舌,有个好心的大哥提醒他道:“公子,店家要噱头,要挣钱,不能做赔本的生意。这木弓早被动过手脚,根本射不到最上面。你不如换一个。” 男子口中说着多谢,动作却没改,依旧是瞄准了最高的那一朵绢花,肩臂平稳,满弦松手。 那木箭擦着左边扑了个空,周围人有些许嘘声,但也不算可惜,毕竟谁也没想着他真能射中。 那小侯爷站在旁边,眼里瞧着,更是添了三分笑意。 男子背对着彤华,彤华探过头去,也瞧不见他的面目,不知他是什么心情。 她还记得从前他极擅弓马。 不过他应当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很快又平静地拉开了弓,好像周围声音皆不入耳似的,对着最高的那朵花再放一箭。 这一箭,又从右边落空。 彤华听着周围的声音,又看那小侯爷的笑,拉了拉他垂落的衣袖,低声道:“换下面的罢。我只想要个莲花灯,最上面那个美人灯太大了,我不喜欢,拿着也不趁手。” 他依旧没看她,也没答话,只伸手问她要箭。 彤华倒是没犹豫,直接将第三支箭交到了他手里。 他再次拉弓,眼底沉沉,平稳松手。这一箭带着疾风穿过木架最高处,准准地将那朵绢花带了下来。 周围人霎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 男子将弓还给老板,这才看向了彤华,凶神恶煞的狮头面具下面,只瞧得见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映着杳杳灯火……和她。 “喜欢什么灯,去拿罢。” 他的嗓音很低,还带着些久不言语的生涩,若不是彤华耳聪目明,几乎要听不见。 彤华原道他许久没有拉弓,可能会用些小术法,谁料他单凭箭术便射中了那朵绢花。 她回头看着他,脸上的惊讶和欣喜交杂。 她开心地答应了一声,跑上了台,解了字谜,挑了一只最精致最合心意的莲花灯。 她向他跑来,他自如地伸手,带着她跳到了台下。 他们自然地牵住了手,便再也没有分开。她拉着他向人群外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笑意:“我们走!” 她右手提着一只最精致明亮的莲花灯,左手拉着长街上最清隽挺拔的男子,脚步轻快地跑过,红色的衣摆随着步伐飞起,和着她发上双鱼簪泠泠之声,像翩飞的蝴蝶穿过人潮茫茫。 他心思有些放空。 刚才他隐于虚无,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寒夜明灯,她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红衣,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乎不那么出众了,却仍旧出众得惊人。 出众到,他跟在她身后,眼里依旧只能看到她一个人的背影。 俗世浮华,皆为幻影。 他心思飘远了,由着她拉他跑到人少的背街处,这才停下。 她开心极了,提着自己的莲花灯不停地看,语气有些兴奋道:“你怎么来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也给过我一只这样的灯。” 他心不在焉地应声。 彤华安安静静地越过花灯看他,他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微微想了想,而后伸手,指尖落定在他面具之上。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做什么?” 她听着他陌生的声音,笑意也落下来,只坚决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眼底十分固执,看得他心悸,愈发不肯松手。 两人正对峙着,却听那边突然混乱起来,有人在喊:“捉贼了!他偷了我的荷包!” 长街上正有花车经过,将人阻在了一旁,却有个男子,一溜烟地闯进这边。 这贼人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两个人,骂了一声就转进旁边小巷。 彤华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对面的人放开,眨眼间他便大步迈了过去。 男子步伐稳重,望着巷口,没有继续追,只是手里向前一扬,一道无形之力打过去,便见那小贼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那荷包的主人显然被花车阻拦还没过来,他便走上前去,捡起地上那个精巧非凡的荷包。 荷包倒是不鼓囊,只是沉甸甸的,恐怕装得都是金子。 他本也只是惯常做件好事,却没打算留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那小贼见自己今晚的成果被别人拿去,伸手就要来抢,却被他避开。 小贼不甘心,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小刀,又向他刺去。 他伸手反制那小贼,头往旁边一避,将这小贼擒在手里,面具却被撞了下来。 那小贼瞥了他一眼,眼里的狠意逐渐变成恐惧:“……鬼……鬼啊——” 这瞧着长身玉立的公子,面具下却不是什么温润英俊的面孔。 他没有脸。 那是一团空荡荡的虚无,那张面具,就是他的脸。 小贼害怕地大叫起来。男子暗道糟糕,伸手重新将面具捡起带上。小贼得了个空,连滚带爬地向反方向逃窜。 男子要上前追他,却听耳旁有疾风剑鸣之声,一道炫光闪过那小贼心脏,瞬间致其毙命。 直直刺入墙上的那一支黑金长簪,干干净净的,未曾染上一点脏污,但却开始诡异地变红,将他的鲜血和魂魄不断吸入。 男子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他迅速回头:“收手!” 他身后的彤华,面具下的目光冰冷透骨。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长簪吸食完小贼的魂魄,自觉回到她手中。 有人声向着这处而来,男子拉着彤华就跑开了此地。 彤华手一时没抓住,提着的灯落在了地上,烛心燃上了画纸,将一盏漂亮的花灯烧成一片灰烬。 他拉着她来到一处无人的黑暗小巷,一把掷开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又杀人了!” 彤华冷笑一声,取下了自己的面具,然后扬手打落了他的面具。 她看着他那张空洞的脸,嗤道:“那怎么办?他看到你了。” 他看到你了。 这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先前在北地,她先杀了阿江阿月,又杀了三个使官,对他也是这个解释:他们看到你了。 这话他听了许多年,已经让他生厌。 彤华明晰地知道他心里的症结,但她坚决不会对他低头。 自打他来到她身边,少有好言相对,凭什么要她一直宽容待他? 她就是这样恶劣的脾气。 “你也不是头一回见我杀人了。你自恃清高,北地之后便不肯见我,今日纡尊降贵来寻我,我却如此,不知你心里要怎么斥我。” 他越沉默,她越无措,只能继续尖锐开口,来掩盖自己的慌乱:“你这副样子——” “彤华。” 他打断了她的话,定定地唤她一声。 彤华愣了一下,方才脑子里的强横都散了,只是怔然问道:“你唤我什么?” 他不带一点感情地说道:“你心里有怨,恨我变得与从前不同。你不是也不一样了吗?” 彤华看着他,眼睫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肯与她争执,扭头离开。他回到街边那家书画的小店,再一次趁店家不备,走到了后库。 那库里有一幅画,画里是大江东去,岸上却不见人影。 他归于虚无,将这具借来的躯体归还。岸上的公子背对他站在江侧,看着天际不肯回头,衣袂被风高高吹起。 所有的温情都被撕破。 他的上元结束了。 -- 彤华将面具扔掉,冷着脸回到梦雨楼。 她一个人卸去妆容簪环,看着桌上的双鱼簪,心里烦闷,直接塞到了抽屉最里面。待沐浴完出来,只觉得燥热,伸手便将窗户推开。 正月里晚风刺骨,彤华迎着寒气,这才觉得心头的郁结吹散了一些。 小奇在她的袖口探头,迎风吹了一会儿,又扭过头钻进袖子里,缠上她那只温暖的玉镯。红莲火寂静地在玉里流转,无声将暖意传达到她全身。 也就是片刻,风声犹在,风却停了。 彤华被风扬起的衣袖渐渐垂落,顺服地贴在曼妙的身体上。 彤华眼神冷淡地对着窗口:“你挡到我吹风了。” 小奇听到彤华说话,这才意识到再没有寒风吹入袖管。它尾巴依旧缠着手镯,将头伸了出来。 房间里依旧只有彤华一个人,它向面前的窗口嘶嘶两声。 窗前依旧平平静静,彤华闷声发脾气,直接将手扶在窗沿,倾着身体探出了头去,立刻便有料峭的冷意扑面而来。 她感到身前的禁锢忽而散去,晚风灌入,衣袂再度扬起。 那个人走了。 彤华直起身子,狠狠地甩上了窗户。 她怒气冲冲地回过身,看见内室的纱帘垂地,香烟袅袅,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房间正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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