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所接受的说法,是祂们的神力让渡与天道,神魂回归泰阴冥府。 巫瑶不解,她不明白为何一只旱魃会搅动起如此风云。她追随旱魃的足迹,一路从黔青走到古漠,从古漠来到昆仑。 她知道了,旱魃来自天外之天。 听闻昆仑之巅有天柱,天柱之上,通连九重天阙。神明活着在人间,神明死后堕冥界,那九重天阙上,何人运转,昼夜不息。 昆仑主峰有九座,听闻从前,这每一座山头都有一位神明。 巫瑶拿着九蛊巫铃,依次叩过了九重雪山,挨过九十九道雷劫,铃声撞开九重天阙。 于是有了姑瑶巫族流传千年的一句祝词: “九叩千重山,摇铃开天门。” 巫瑶从天缺而入,却见九重天上玉宇琼楼,不见一神,只有天道轰然运转,将万载光阴碾作尘土,挥洒进穹宇浩渺中。 人盛而神衰,这便是时运,是天道。 神活得久了,总要沾上尘世间的土灰。天地雾露,风霜雷电,世间万物运转归于天道,方维千秋万古文明弥长。 旱魃是天道所造,在它诞生于沙漠之初,镇压它的代价就早已书好。 巫瑶不解,她拔出佩剑摇起铃铛,在白玉仙京,九重天阙上,与天道大战十年。 十年后,巫瑶伤痕累累,落下天门。 巫瑶拭血笑问天道: “那你为何还要留我于世间呢?” 天道答,你是诞生于万物情感中的神明,那是唯一我无法涉足的领域。 天道问,可愿意留在天上,做能与天道相比肩的唯一真神。 巫瑶摇头拒绝,随后被打落天门,化作陨星坠于昆仑,陨星火洞里,染满血。 众仙家围来,只听她说一句: “天上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还是愿意回到凡间,做个游走山川间的闲散神仙。”
第92章 黔青道① 如何遥聆故土悲鸣? 回忆是生命燃烧后的余烬。 可总有人妄图拨开余烬, 寻那一点火星。 圣京洛华宫,重重宫闱中。 曾记红烛帐暖,鼓乐齐天,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很多年前, 皇帝的大女儿、中州的长公主福安, 年芳二八, 端庄贤淑, 仁心宅厚。拜入帝姬府中的幕僚无数。 曾有一群方士来到帝姬府,向福安帝姬献上一秘宝。那是一箱花种,平平无奇,可方士们说,这是金炉里炼出来的好东西—— 这叫花蛊, 以秘法种进人的脑壳里,只需十年,就能让那人成为听话的傀儡。 这事在圣京传开了,人人惶恐,说福安帝姬要用邪术谋权篡位,连皇帝也因此与福安帝姬生了嫌隙。 温良恭俭的福安帝姬总让人觉得城府太深,与之相比, 天真烂漫、率真无邪的祈安小帝姬显然更惹人喜爱。 三天后,皇宫前。 福安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一声令下: “花蛊乃邪祟造物,我今奉父皇之命, 将此邪蛊焚于诛恶之火,永绝邪蛊之患。” 事情本因终结于此。 可那天,皇宫高墙上, 不知何处而来一双手,将福安帝姬推下城墙,红裙如花绽放。 一白衣男子,戴青铜面,飞身而起,接住坠落的帝姬。城墙前簇拥的人群嘈杂,侍卫蜂拥而上,焚花蛊一事就此作罢。自那日后,帝姬便大病一场,落下心魇,深居简出。 不过半月,福安帝姬就嫁与那高墙下接住她的男人,轻车简从,无喜棚高搭,无锣鼓震天,不过红灯几盏,客人两三。 可叹福安命运多舛,不过三月,有鱼妖祸乱皇宫,驸马为鱼妖溺死。后帝姬府上方士合力以符水造一困妖潭,将鱼妖封于潭下。 帝姬府,自此更名为洛华宫。 五月夏至后,蝉声聒噪,暑气熏蒸。 寒潭之下,符水刺骨,冷意蔓延。 花花从寒潭坠落时,涟漪荡漾的水面上,她看到了那张青铜面具,听到他用爹爹的声音,为她唱了一小段黔青抚慰亡灵的祭歌。 符水压制了她所有的力量,她出不去了。 小鲤鱼游啊游,四处都是利箭和火焰,金红色的鳞片被刮下,堆进池底污泥中。 幽深的黑水里,似乎个有藏身之处。 那是一副骨架,巨大的鱼骨,血肉早被流波冲刷殆尽,苍白的眼眶里一片空洞。 小鲤鱼钻进鱼骨眼眶里,想寻得庇护。 那一排阴白森然的肋骨忽而动起来。像架千年未曾有人弹奏的箜篌,忽被流水拨动。 鱼骨中走出来一厉鬼。厉鬼白衣染血,形貌音容皆与离洛无异,脸上却不戴青铜面。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几乎透着女气。 小鲤鱼唤一声:“爹爹?” 血衣厉鬼抱住了她幼小的身躯。 “符水池子里的是你爹爹,那池外,福安帝姬的幕僚,司巫监的抚黔使,又是谁?” 灵归问花花。 “灵归姐姐,你在昆仑神龛里也看到了,天道造旱魃乱世的景象吧。” 牦牛车上,花花侧头看灵归。 “千年前,天道造出的妖不止旱魃一个。天道说,旱者乃天灾,离者为人祸。 旱魃以灭神,离鱼以引战。天道说,战而一统,方得太平。” “离鱼?”灵归从未听闻过这位妖。 花花说,关于离鱼,有两个小故事。 这第一个故事,叫离鱼撞剑。 “离鱼不愿为天道所控做那祸世之鱼,走巫山道,撞神女剑,将自己劈作两半。 善相随巫瑶入蛊铃,名为离洛。恶相被白矖阵于龙毒河谷,名为离风。” “离风逃了?” 灵归想起龙毒河谷,空垂锁链的一方潭。 枫谣曾说,那只妖跑了七百年。 “这便是第二个故事了,神女除煞。” 龙毒河谷,镇得都是十恶不赦的妖。 七百年前,无人不知龙毒河谷有双煞。 其中一煞,为幻狐食人——有狐化美人面引诱行人,待上钩者深入,则化狰狞鬼面,将行人恐吓而死后一口吞噬。 第二煞,为水鬼许愿——有一寒潭,潭中水鬼邀过路人抛铜钱许愿,愿成,则吃人心;愿不成,则抽人骨;不许愿,则扒人皮。 当时,游历归来的巫瑶听闻这龙毒双煞,笑着同身边随侍巫女说: “这妖呢,执拗率性都属天性,最怕的,就是这妖不讲道理,或只认歪理。” 第二天,神女提一盏青灯入河谷。 巫瑶先化一白面书生,以身作饵,引来玉面幻狐,一剑挑出狐心。 巫瑶又临祈愿之潭,扔进一枚铜钱,潭中水浪翻涌,一鳞生红花的鲤鱼浮出,鲤鱼开口问:“不知姑娘所祈何愿?” 巫瑶沉吟笑答: “愿人间,多喜乐安康,少生离死别。” 红花鲤鱼化一清俊少年,白衣红绫,朱唇点血,实乃玉面杀神。少年阴笑伸爪: “人间不可无离,此愿不成,当抽骨!” 巫瑶举剑,亮出神女真身。风鼓长襟,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神女喝: “今我诛你,此愿便成!” 一为天道造妖,一为情念诞神,一时风雨如晦,地崩山摧。神女一剑断鱼尾,挑剑剜鱼心,奈何离风妖魂难灭,托于剑上逃窜人间。 鱼尾鱼心,蕴藏离风几乎全部的力量,离风已难再成气候。 离洛与神女站在姑瑶神山上,俯瞰千重山峦,离洛问神女,要如何处置这鱼尾鱼心。 神女思索片刻,答曰: “这颗鱼心不载情,乃是颗空心。我以雪藏花一朵,补其情缺。幻为一卵,百年后破壳而出,则由你收为女儿,好生教养。” “那她该叫什么名字呢?” 离洛问。 “还要姓‘离’吗?” “离字不好,不如取个谐音,为鲤?” 神女笑言。 “鱼尾化身,花瓣填心,便名花花?” 那颗卵拥有名字后的第一天夜里,一道惊雷劈中姑瑶神山,神女巫瑶恬然立于山顶,不惧风霜,傲然如山巅杜鹃。 天道造旱魃,巫瑶灭之。天道造离鱼,巫瑶亦灭之。天道问,“你要造反吗?” 巫瑶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没造反,我本就是与你反着来的。” 天道不语,只是不断地降下雷刑,一边劈巫瑶,一边咒骂:“劈死你个犟种!” 巫瑶果真被劈死了,灰飞烟灭,神力飘落到姑瑶山头,开了漫山遍野的雪藏花。 那天之后,黔青九神,一个不留。巫女和巫觋们哭得震天响,送神的鼓乐七夜盘旋。 那天之后,暗恋神女数载的鬼叶枫疯了,九蛊巫铃传了一代一代,他一个主也不认。毕竟暗恋一个犟种的妖,自然也是犟种。 “至于离风,这六百多年间他流落去了何处,无人知晓。五十多年前,在众人将要淡忘他的存在时,他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一回来,便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花花讲着,忽而偷瞄嬴钺一眼。 “本来因为阿钺哥哥他娘留下诅咒一事,巫女们一直封着蛇蛋,不让阿钺哥哥出世。 这离风想来恨巫瑶恨得七窍生烟,百年归来却见神女已逝,便发了疯要将气全数撒在巫族身上。遂偷了蛇蛋,不知送去哪里,叫阿钺哥哥经历了许多不好的事,想让那诅咒快些应验,结果中间生了些变故,屡屡不成,离风遂放弃……” 嬴钺一手缠着自己的红发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阴恻恻补充: “早知出世是来遭罪的,当初不如烂在蛇蛋里,一辈子不出来。” 灵归替他顺顺毛,往他嘴里塞进颗糖。 “我们阿钺的苦都在前头吃完了,从今往后便只吃糖,不吃苦。” “阿钺哥哥也是厉害,离风如此在阿钺哥哥身上大费周章,最终竟也没能成功。” 鲤花花由衷夸赞。 毕竟此间,她许多细节一笔带过。离风扔嬴钺进万毒窟,诱嬴钺杀至亲人,卖嬴钺到斗兽场,三番折辱,嬴钺竟仍存良善之心。 “我一点也不厉害。” 嬴钺忽而抬眸看了看灵归。 “我想,我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每遇绝境,总能有光不偏不倚撞进来,引我向生。” 后面的故事,便通顺起来。 十七年前,嬴钺被封入地宫,宣告离风借嬴钺之手诛灭巫族的计划彻底失败。 那年,姑瑶巫族为祈神女灵归,启用禁阵,却被天道反噬,一族尽灭,祭坛之上,百只血手捧起一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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