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牵被白苏拎着丢出了魔界,连带着两条手臂。 魔界外,白苏蹲下身,看着沈牵失神的眼珠转了转,陡然迸射出杀意。 “手还接得上,所以她也不算冷酷到底。”白苏没有动,瞧到沈牵目光闪动,于是话锋一转,“我在这里等你来杀我,在那之前,继续与尊上两情相悦。” 说罢白苏浑身都警惕起来,沈牵虽失了双手,但仍不可小觑。 只是沈牵似乎已万念俱灰,连手刃奸夫的念想都没了。 白苏紧绷了半晌,见他只是失神地望着天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垂死之人。 白苏皱了皱眉,起身缓缓后退,见沈牵确实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转身离去。 “她喜欢你吗?” 沈牵猝不及防开口。 “什么?”白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沈牵眼睛转了转,慢慢偏向白苏,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白苏,又像是透过白苏看到了其他人。 “她,喜欢你吗?”沈牵再次艰难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血气。 白苏看着这个凄惨的男人,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添一把火。 可张了张嘴,却觉得那两个字着实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原来不被偏爱的人,并不喜欢嘲讽。 白苏顿了顿:“不重要,我不在意。” * 度无主的牢房居然是一处分外清雅的馆阁。 尧宁进去时,发现这里实在称不上牢房,不但陈设精致,一应俱全,度无主身上甚至都没有任何枷锁。 “她不怕你跑了?” “她如今厉害得很,怕的人是我才对。” 简短的对话后,尧宁坐在了度无主一侧,室内静默下来,晌午的日光穿过蜂忙蝶闹的花枝,透过纱窗泻下一地花影。 尧宁看向庭中花树:“仲夏之际,这春日的桃花开得真好。” 度无主目光恹恹:“不然怎么叫桃花庵呢?” “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种无视时节的风景。” “哦?” “天枢派的秘境,有一株终年似火的枫树,如今想来,孟摇光睥睨苍生,其实她应更爱烈艳红衣。” “是吗?”度无主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自恃身份的人,绝不屑于与人相似,要的就是那份独一无二。你出身低微不懂凡间的规矩,红色乃帝王公卿之色,平民只能着白,故有‘白身’之说。你位卑而着红,她就是再爱,也不会再穿了。” “你太小看孟摇光了,她不是因我而不穿红衣,而是心有丘壑而不能显于人前罢了。”尧宁笑笑,“我说的是桃花,度宗主何故转移话题?” “哦,是吗?”度无主无所谓道。 “看穿桃花庵与天枢派有勾连并不难,所以你也不介意。”尧宁侧头看向度无主,“可若是由此知晓了幕后之人是谁,度宗主还能不介意么?” 度无主的眉心狠狠跳动了一下,猛地看向尧宁。 尧宁不动声色与他对视。 片刻后,度无主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摇摇头:“你在诈我。” “哦,是吗?” 度无主笑了笑:“小阿宁,别白费力气了。那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 “现在诸事悬而未决,尧宁在魔界,良袖说她道心受损,你又这幅模样……”顾无嗔挠了挠发顶,苦恼得直摇头,“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牵躺在床上,断掉的双手已经都接好,只是整个人精气神都萎靡下来,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眼下两团青黑。 “宗主。”沈牵嗓音沙哑,轻声道,“我没事,过不了几日就会好。” 顾无嗔瞧了瞧他,长长地叹一声气,继续挠头。 “那你好好休息,闲闲那孩子又担心你,又怕她师叔在魔界挨欺负,又害怕你俩闹崩了家散了,整个人急得团团转,你也不想阿宁什么时候回来,发现你没照顾好她吧。” 沈牵目光闪了闪,顾无嗔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下良袖。什么道心受损?这孩子净裹乱,打一架不就好了……” “宗主。”沈牵叫住了顾无嗔。 “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沈牵无神的目光缓缓定在顾无嗔脸上,“当日宗主告诉我拔除混沌之气的法子,为何对尧宁无用,反而让她受了重伤?” 室内刹那静谧无声,顾无嗔身影一顿,慢慢转过头,不怒自威的眼眸与沈牵对上。 他的眼中没有情绪:“你说什么?” * “她怀孕了?”上凛然拧眉,“怎么可能?” 上凛然是医修,聆风地世代传承,他就是在其他事上出错,也绝不可能在医术上有分毫差池。 桃花庵中,阿度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不由拧了拧眉。 “你为她诊过脉?可是度无主分明告诉我,僵蚕将她带回魔界那日,她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难不成度无主骗我,还是僵蚕说了谎?” 聆风地中,上凛然亦是浓眉紧蹙,他意识到了尧宁与沈牵之间,可能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而那分明是有心人刻意促成的。 上凛然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当日梵天寺剧变,沈牵受了重伤,而尧宁毫发无损,我先照料了他几日,待他好转才去看的尧宁。” 阿度意识到了什么,忙问:“那你为尧宁诊脉时,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上凛然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为尧宁诊脉……上凛然努力搜寻那段记忆,却发现无处可寻。 他记得自己提着药箱去往后山禁地,心中忧虑着局势,然后…… 然后发生了什么,上凛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背后泛起寒意。 上凛然闭了闭眼,稳住心神,继续往下回忆。 接下来的回忆,便是他提着药箱离开禁地,尧宁一切安好,他也能稍稍放心,要赶紧回去跟沈牵说明,免得他重伤中仍在担忧。 上凛然睁开眼睛。 他记得前去禁地,记得离开禁地,然而中间的回忆,却像是被人凭空窃取抽离,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上凛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指尖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果真给尧宁诊过脉吗?或者他诊脉的结论,确实是尧宁一切安好,没有怀孕吗? 如果是因为他,才导致沈牵与尧宁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又一夕分崩离析,他怎么对得起好友,怎么对得起尧宁受过的苦楚? “上宗主上宗主!” 传讯符悬空,上边现出阿度的字迹。 上凛然看着那行字,慢慢冷静下来。 他将情况告知阿度。 “忘掉了最重要的那一小段记忆。”阿度摩挲着下巴,“却唯独深信尧宁并未怀孕,若是有人刻意为之,怎么看也不像是正派路子。” 上凛然看着传讯符上浮现的字迹,也陷入了思索。 能让一个人忘掉特定的记忆,并对一件事深信不疑,若是无人提醒,只怕永远都想不起来有任何异常。 这种能力…… 阿度抬头,轻声道:“惑心。” *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尧宁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这样算是给我提示吗?” 度无主没有说话,胜券在握一般摆弄起茶具,甚至有心情给尧宁也斟了一盏茶。 “让我想想。”尧宁接过茶盏,食指蘸水,在桌上画下一道印记,“首先是拔除混沌之气,沈牵志在飞升,可悬清宗也好,他自己也好,都是要脸的。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动手,那时我还是他的妻子,就算他性情大变不要脸了,也会在意这么做欠下的因果……” 尧宁沉吟片刻,指尖颤抖了一下:“所以他认为,那是真的在替我拔除混沌之气。” 尧宁敲定结论,抬头看了看度无主,见他仍是一脸平静,于是继续道:“那么这个法子,是谁告诉他的呢?” 尧 宁在桌上写下一个“顾”和一个“褚”,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宋”和“上”。 “宗主、大师姐,还有姨母与上凛然。”尧宁道,“沈牵信任的,无非这几个人。” 尧宁瞧了瞧,将“褚”与“宋”划掉:“大师姐一心只有变强,对其余事兴致缺缺,姨母远在中则。” 剩下顾无嗔与上凛然。 尧宁的目光落在“上”字身上,当日后山禁地,上凛然一脸吃惊对她道:“尧宁,你好像怀孕了。” 尧宁脑海中浮现上凛然的脸庞。 她离开悬清宗,是上凛然助沈牵找到的她。 梵天寺灭门,他在。 中则边境围剿,他也在。 似乎自己每次与沈牵分离聚合,每一次转折点,他都在场,却从来都知晓分寸,从未喧宾夺主。 他像一阵风,经过之后痕迹也一并消失。 尧宁静静看着“上”字水迹渐渐洇干,而后抬起手,将其划掉。 度无主挑了挑眉:“怎么?上凛然不可疑么?” “他没有动机。”尧宁答道,“聆风地以医术传世,富甲天下,上凛然说到底,是医修,更是商人,我想不到若道途尽毁,他们一无气运,二不是双修入道的鬼魂,到底要如何才能保证门楣不衰落。” 尧宁的目光偏移,桌上未被划掉的,只剩一个“顾”字。 度无主瞧了瞧桌上的“顾”字,又看了看尧宁:“小阿宁啊小阿宁,我原以为你被沈牵与褚良袖欺骗,被孟摇光背叛,已经够可怜了,没想到你的师尊,将你引入道途的敬爱尊长,原来也只是在利用你。” 度无主怜悯地看了眼尧宁:“说起来顾无嗔这个人,虽是正道第一宗门之首,偏偏名头并不够响亮,前有沈牵少年成名,后有褚良袖与你两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崭露头角,他虽是一宗之主,然而光芒尽在晚辈身上,若是因此心性扭……” 一语未尽,扶光悬停于度无主眉心一寸之地,剑身映出他一瞬紧缩的瞳孔。 尧宁任由他一下子惊惧收声,半晌才微笑着倾身靠近度无主:“你若再说出侮辱我师尊的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度无主神色几番变换,举起双手示弱:“抱歉,我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这般尊师重道。” 尧宁没有理他,而是换了个话头:“上宗主,你记得中则正魔之战,你那一招漫天桃花雨吗?” 度无主脸色冷了下来。 中则之后,他再未使过这招。 当时他与白苏第一次跟着僵蚕作战,他一为显示实力,二为震慑正道宗门,三为扬桃花庵名声,这才使出绝学。 原以为以上三个目的都能达成,却没想到尧宁竟当场破境,不但吸引了正魔两道所有人的目光,更是让自己的杀招瞬间失去效果。 度无主就像是当众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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