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错眼,瞧见气呼呼站在旁边、脸上还有血痕的女儿,眸光霎时间晦暗下去。 她定定地看向九九,九九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九九有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纪氏夫人的那双眼睛,好似一对冒着寒气的冰球。 对视只是一瞬间,纪氏夫人随即转目去看旁边同样形容狼狈的杨仙仙,很快重新笑了起来:“荣学士,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姑娘闹脾气了?” 万道惠本是强硬之人,这会儿见到可以作为依靠的母亲,先前蒙受的委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阿娘!”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跑过去抱着纪氏夫人的手臂,跟她控诉:“好端端的,杨仙仙居然对我动手——是她先打我,我才还手的!” 再看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傻子还在旁边看热闹,她更是恼恨不已,一指九九,跺脚道:“都是她惹出来的事情!” 荣学士没有贸然言语,九九刚刚看完一场小鸡互啄,还在大脑烧烤。 杨仙仙倒是嘴上不饶人,当下冷哼一声:“万道惠,话要说清楚了,是你先出言不逊,我才教训你的!你自找的!” 纪氏夫人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既而一笑,倒是没有针砭此事,只说:“杨小娘子,是非好歹,请等我听完原委,再作计较,如若道惠果真有错,我让她跟你道歉,如何?” 纪氏夫人毕竟是长辈,言语又如此客气,杨仙仙抿着嘴,思忖几瞬,屈膝朝她行了个万福礼,算是应允。 万道惠很不高兴:“阿娘!” 纪氏夫人反手攥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继而松开,往上首去坐了。 她问荣学士:“今天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闹成这样的?” 荣学士看看这满屋乱象,道:“夫人,正是当值时间,此间出了乱子,涉事的又是学生,该由弘文馆全权处置,若是劳动了您,叫上官知道,怕得责难我失职呢。” “且夫人是万道惠的母亲,是长辈,独自在此,只恐有欺负杨氏小辈之嫌,还是请宁国公府那边也来人来瞧一瞧,再来议这事儿吧。” 纪氏夫人眼底寒色一闪即逝,微露愠色,她瞧着荣学士,笑了一笑:“荣学士好像是信不过我呢。” 荣学士不卑不亢道:“职责所在,不敢疏忽。” 不等纪氏夫人言语,便唤了隔间的吏员过来:“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夫人往客间稍作歇息?上茶,上好茶!” 纪氏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冷笑一声,领着女儿,往客间去了。 荣学士又领着杨仙仙往里边去整顿衣冠,等她过去了,才带上门,将狐疑的目光落到九九身上。 她走过去,低声问九九:“相公跟夫人,待你真的好吗?” 纪氏夫人方才看着客气,实则先声夺人,着实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对待荣学士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是一个寄居万府的小娘子了。 九九自己这会儿也有点迟疑了。 脑子里空空的,找不到什么印象,只记得前不久才刚喝的鸡汤…… 可是方才纪氏夫人看她的眼神,实在也不能说是友善。 九九问荣学士:“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荣学士低声问她:“你真的确定要把这件事掀开吗?一定要万道惠给你道歉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一定要!” 荣学士又问:“即便因此跟相公和夫人闹翻,也不后悔?” 九九很肯定地说:“不后悔!” 荣学士心里有了底,点点头,跟她说:“在这儿等着,别乱走。”转而出去了。 九九很听话地在椅子上坐下,略等了会儿,荣学士还没有回来,杨仙仙却先一步出来了。 这小娘子新奇不已地绕着她转了一圈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傻嘛……” 九九瞧着她,说:“就跟你看起来不应该这么菜一样?” 杨仙仙眉毛一竖:“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以为你会很能打呢,没想到跟万道惠旗鼓相当。” 杨仙仙:“……” 杨仙仙没好气道:“你懂什么?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过了会儿,忽然又跟她说:“对不住啊。” 九九稍显茫然地看着她:“嗯?” 杨仙仙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说:“那件事情,其实我也有些责任的……” 她把自己当初激万道惠的那几句话说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我也没说错啊,万相公生得风流俊美,萧萧肃肃,万道惠一张脸扁得跟个烧饼似的,哪里像他了?性格也不好,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九九:“……” 九九由衷地道:“杨小娘子,你有时候说话也怪刻薄的呢。” 杨仙仙白了她一眼,再不跟她说话了。 倒是纪氏夫人的陪房往这边来了,推开门瞧了眼,见荣学士不在,杨仙仙却在,略一思量,便揉出笑来,叫九九:“小娘子,快来,夫人等着你呢。” 九九说:“荣学士不叫我四处乱走,叫我在这儿等她。” 陪房说:“夫人难道是外人吗?快来,快来!” 九九摇摇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来得及呀。” 陪房急了,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恨色:“你真是……” 杨仙仙看看九九,再看看纪氏夫人的陪房,啧啧两声,说:“傻姑姑,别去!万道惠怕啦,怕事情闹大,她想哄你改口呢!” 九九委屈地小声说:“别叫我傻姑姑……” 陪房脸上却是一阵发青。 杨仙仙可不会看她的脸色,知道万道惠就在旁边屋里,马上就跑到窗户边上,手围在嘴边,圈成喇叭喊道:“胆小鬼,你怕了是不是?略略略!” 万道惠气得发疯,只恨不能出去跟她拼命! 纪氏夫人没等到陪房领着九九过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当下把女儿拽住了,寒着脸,面无表情,低声道:“待会儿等人来了,要是说起这事儿,你就老老实实认下来,就算是装,你也得给我挤出来几滴眼泪,跟九九道歉!” 万道惠惊怒不已:“凭什么?!” 纪氏夫人问她:“你能让杨仙仙改口吗?能让舒家小娘子改口吗?能堵住牡丹宴当天那么多人的口吗?你要是能做到,就不必低头道歉。” 万道惠嘴唇嗫嚅几下,深有种如坠梦中的匪夷所思感:“……这算什么?要审判我吗?我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她指着那边的值舍,九九在的地方:“她难道不是个傻子,是我诬陷她是个傻子的吗?我都没有打过她!” 纪氏夫人很平静地说:“你真的愿意跟她同归于尽吗?” 她拔下一支发钗,将那闪亮的尖端递给女儿:“这么不喜欢那个傻子,就去杀了她吧,顶多也就是偿命罢了,可你至少出了一口恶气,不是吗?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纪氏夫人笑了起来:“真难得,我居然养出了这么有种的女儿。” 万道惠看着面前那点光亮,眼泪不由得掉了出来。 她很委屈:“阿娘……” 过了会儿,又恨恨地抹一把脸:“她算个什么东西,能跟我一样吗?!” 纪氏夫人淡淡道:“那就不要让那只破瓦罐,毁掉你这只玉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万道惠咬着牙点了点头。 …… 事情了结得比想象中要迅疾。 荣学士很快就回来了,不多时,杨仙仙的母亲、宁国公府的三房夫人便到了。 当着两位夫人的面,荣学士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先说九九到此的目的。 她说完,纪氏夫人就惭愧不已地叹了口气:“我今天才知道……” 她看向九九,怜惜不已:“好妹妹,真是委屈你了。” 又叫万道惠:“过来,给姑姑赔罪。” 万道惠指甲死命地抠着掌心,屈膝去给九九请罪。 因为屈辱,她倒是真的流下来几滴眼泪:“姑姑,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九九端坐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没有记错!” 又以一种“爱卿平身”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说:“好的,我知道了。可恶的坏东西,你起来吧!” 万道惠:“……” 纪氏夫人:“……” 杨仙仙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道:“姑姑,你应该说‘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真的怨恨你呢’?” 纪氏夫人母女的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自在。 杨三夫人不轻不重地训了女儿一句:“少说话。” 九九则很认真地跟她说:“我怎么能这么说呢?真的有关系呀,她真是太过分了!” 又说纪氏夫人:“嫂嫂,你跟哥哥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道惠这么不像话,我都替你害臊!” 万道惠:“……” 纪氏夫人:“……” 杨三夫人母女俩:“……” 纪氏夫人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着没露出异色来。 九九纳闷不已地看着万道惠,学着她的样子,眯着眼睛,做出斜眼的动作来,问她:“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不服气吗?” 万道惠:“……” 万道惠只得把眼睛正过来,木着脸,一板一眼地又说了一遍:“姑姑,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九九这才点点头,说:“嗯,这还差不多。” 这事儿了结了。 又说起万道惠跟杨仙仙的争执来。 荣学士照旧一五一十地讲了。 杨仙仙先动脚是真的,可万道惠先骂人也是真的。 尤其也的确是骂得不好听。 杨三夫人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你这丫头,脾气也真是够硬的……” 纪氏夫人也笑,说女儿:“可都改了吧,以后正正经经做事,别夹着尾巴,叫人拿到了,多不体面?”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也算和气。 纪氏夫人说要送杨仙仙一盒养肤膏,杨三夫人叫人送两支新打的珍珠钗给万小娘子压惊。 分别前,纪氏夫人笑眯眯地叫九九,语气温柔:“走吧,咱们回家去,今天实在是搅扰到荣学士了。” 荣学士客气地说了句:“职责所在。” 九九起身了,但是没有往纪氏夫人面前去。 纪氏夫人脸上的笑意短暂地顿了一下,声音柔和,又叫了一遍:“九九,怎么不听话呢?” 九九看着她,说:“嫂嫂,我不想回去了。” 杨三夫人原本都走到门外了,闻言耳朵一竖,眼冒精光,旋即扯断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珍珠项链。 雪白的珍珠满地乱跳。 她稍显浮夸地“哎呀”一声,叫左右侍从:“赶紧给捡起来啊,愣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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