忖量少时,苍驳迅速从棋盅里拈出一粒黑子,刺入白子小飞处,局面瞬间明朗。 梅鹤仙人在苍驳这一着棋上琢磨良久,通透之后,当下将指间摇摆许久的白子丢回棋盅,赞道:“后生可畏。” 北行趁机道:“无礼造访,望仙人海涵。我等来此是为叩问仙人,凉月姑娘昨夜可有来过?” 问话的是北行,但梅鹤仙人却一直盯着苍驳打量,半晌,语气决然地道:“没有。”说完便开始一粒粒捡回棋子。 苍驳焦躁的双瞳骤然冷下几分,擒剑之手紧了又紧,馒头连忙出声将之叮醒,“这位公子是凉月的夫君,此次是为寻妻而来,还望仙人告知去向。” 梅鹤仙人头也不抬,言语冷淡地道:“他寻妻,与仙人何干?” 俯仰之间,岿然之躯猝不及防屈膝半跪。 北行当下震愕不已,“公子。” 除了君王及其去世的双亲,苍驳从未跪过他人,他一向高高在上,一向孤标傲世,一向漠不关情,一向不近生人。 北行也立马跪下,“求前辈告知。” 梅鹤仙人停下手,觑住苍驳,“找到了又如何?你可知你的妻子是妖怪?千年竹妖。” 令梅鹤仙人不虞的是,苍驳竟毫不迟疑地点点头,以示他一直都知道凉月是妖。 “妖怪也不怕,胆色倒是不错。只不过,她为救你,剖开胸腔取了竹心花。七篁竹一旦失去竹心花,便也离死不远了。”梅鹤仙人继续拈捡棋子归盅,又道:“仙人奉劝你一句,别找了,世间姑娘万千,何必执着于一只妖怪身上。” 不管梅鹤仙人如何挫其意志,苍驳始终无动于衷,跪着不起。 “仙人有诺在先,你就是把这岛给跪穿,仙人也不能出尔反尔。”梅鹤仙人毫无松口之意,归整好棋子后便提杖起身,往青峰下走去。 苍驳也随之起身,紧跟在梅鹤仙人身后,梅鹤仙人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活似梅鹤仙人身后的一具影子。 北行自不必说,苍驳跟到哪里,他便也随到哪里,由此,梅鹤仙人身后好似突然多出两具影子。 馒头虽也同行,却没此二人跟得紧,那如影随形的模样似乎生怕一眨眼梅鹤仙人便消失不见。 如此持续两个时辰后,梅鹤仙人终于被跟得恼了,一气之下将乌杖重重往地上一阵猛顿,转头又是一通怒斥:“仙人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死心眼的后生,非要逼仙人言而无信不成?” 北行忽然从苍驳背后冒出头来,“求仙人相告。” 梅鹤仙人胡子一吹,“仙人无可奉告。”说完,疾步返回寒漪小筑,“嘭”地一声带上门,毫不客气地将苍驳和北行拒之门外。 北行偏头看向苍驳,眉焦焦地道:“公子,梅鹤仙人不肯说出凉月姑娘下落,我们该怎么办?” 遇事总会迁思回虑的苍驳此时却绷成一根不弯不曲的筋,不由分说地叩上寒漪小筑的门扉。 “咚咚咚……”苍驳右手不迭地往门上猛捶,片刻也不肯停歇,生生将梅鹤仙人从小筑里敲了出来,一打开门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要仙人的老命去不?仙人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招上你们这帮把命当儿戏的小兔崽子。” 苍驳只一眼不错地盯着梅鹤仙人,站在门外活似一根钉入地里的木桩子。 北行再次抱拳,“求仙人相告。” 梅鹤仙人气冲冲地绕开苍驳,走向荷塘,停在塘缘上,指着满塘荷花,“泥底下有一只琉璃瓶,你若能将它找出,仙人便告知那小妖去向。” 北行将佩剑往腰上一别,作势就要下塘,耳边却传来“噗通”一声,苍驳已当先跳了下去,北行见状,紧跟着也要往下跳,梅鹤仙人却施法将之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馒头走到北行旁边,语重心长地道:“让他去罢,这是仙人对他的考验。” 北行望着荷塘里动来动去的一处,心有所感,回忆道:“在疆场上,公子也是这般,无论何时,都是身先士卒。一场场看似风光的胜仗下,是他熬心熬血的布局谋划。那个时候,狼烟炙地,山河飘零,一次险战之前,为振奋军心,他借我之口,对满军将士说,身前是冢,身后是国,倘若国破,万里山河皆哀作吾等之冢。那场仗,我军损兵折将三分之一,那处关隘最终保了下来,公子却身负重伤。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抱着首铠跪在血泊之中,三支利箭贯胸,已经失去意识,但拄着后虚剑的手却仍旧朝向敌方,未肯松懈。” 梅鹤仙人插言道:“倒算有点儿血性刚气。” 北行凝目在荷塘里,又继续道:“公子生来便患有无声之症,以至性情孤僻,不喜人亲近,但对于凉月姑娘,我能看得出,公子是极喜欢凉月姑娘的。在万聿城时,有一次,我看到公子一个人偷偷地在房里喝闷酒,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沾酒,而那段时日,凉月姑娘老是和孟公子在一块儿,我明显能感觉得出公子心里甚是烦闷。” 梅鹤仙人想了想,突然问道:“知道凉月是妖时,你害怕么?” 北行淡然道:“意外,却不害怕。” 梅鹤仙人追问道:“为何?” 北行辞气平和地道:“那是公子喜欢的姑娘,也是喜欢公子的姑娘,有何可怕?” 梅鹤仙人“呵”了一声,未再言语,站在塘边看了半刻,顿觉索然,遂转身回了寒漪小筑。 塘里的一池春水被苍驳翻弄地浑浊不清,他一身白衣也在荷塘里染成褐色,衣冠楚楚的公子此时满身泥污,狼狈万状,一双手被泥里的碎石子割地鲜血直流也浑不在意。 谁能想到,曾经在战场上杀伐四方的将军,在朝堂中翻云覆雨的重臣,如今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荷塘里,只为寻一只琉璃瓶,来换取一个消息。 两个时辰后,当苍驳将沾满泥浆的琉璃瓶递上时,梅鹤仙人却揣手不接,而是道:“里面是迦南籽,若种入心脏,以心血为养,待花生成之日,连根拔起便能救那只小妖,但这或许会让你因此送命。所以,救或不救,你自行抉择。” 北行转眸看住苍驳,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属下愿献心救凉月姑娘。” 甫一说完,却见苍驳突然抽出后虚剑,北行当下大骇,弗及阻止,一息之间,剑尖已经没入苍驳胸膛,鲜血立时顺剑直流,收剑之后,他冷皱着眉,利落地从琉璃瓶中倾出迦南籽,埋入伤处,再入指半寸,将迦南籽推向心脏。 迦南籽浴血即生,沾血生根。根须一点点刺进苍驳心脏,这比直接刀削斧砍还要来得折磨。苍驳强支着双腿,左手以后虚剑为杖,方不至倒厥在地。 这一幕,连馒头看去都不由动容,“老朽活了千百年,而如苍公子这般不恤生死救一只小妖的人,却是头一回见。” 梅鹤仙人也感叹道:“自古鬼怪皆不善,早已是深入人心之理。万物总惧强于己者,也总欺弱于己者。惧之深,便欲除之。欺之深,更欲除之。殊不知,轨则却不等同于道理。” 北行见苍驳双目紧闭,呼吸愈渐微弱,连忙跪在梅鹤仙人身前,“求仙人救我家公子。” 梅鹤仙人冷眼一看,“连根拔起之前,死不了。” 苍驳缓缓睁眼,颤抖地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北行立即会意,当下起身,合着双手摊于其指下。 腹空数日又割心种迦南籽的苍驳已是虚弱至极,而根须又不断地穿其心脏,尚未疼至晕厥,纯然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身体里每一滴血都镌刻着那个人的样子,方能清醒地受住这远胜剥肤刮骨之痛,他哆哆嗦嗦地在北行掌中写下:几日花开? “仙人,迦南几日开花?”北行问出的话已带了一副颤颤哭音。 “三十三日。”梅鹤仙人辞气一软,“那小妖挖心取竹心花时的痛,是你而今所受之痛的十倍。” 闻言,北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是三茧风云手,是它以公子的性命来威胁凉月姑娘。” 梅鹤仙人似刹那想起一般,道:“那小妖说,前些日与她一同来岛上的无礼小子便是三茧风云手。” 苍驳最先反应过来,胸中一口森冷之气立时充盈肺腑,凶恶的面目几近狰狞,恨意穿骨,齿息烈寒。 馒头也瞬间气火攻心,自爪尖渗出的黑气顿然绕身而转,“孟不怪,居然是他。” 北行不可置信地道:“孟公子?怎么会?怎么会?” 后虚剑突然自鸣,剑尖血俄而化作一丝烟气,与此同时,剑身开始颤动,且愈来愈烈,显得极其狂躁,众人正惊愕之时,再看苍驳,其眉间隐隐泛红,眼角飞出一双朱痕,亦是满面狂态。 “不好,”梅鹤仙人面色一肃,瞬即往后一跃,急喊道:“快躲开,上玄摇光宫变,恶盛,诛戮,血封。” 馒头陡然震悚,拽着北行朝后跳去,“摇光宫,七宫之冥,主恶位,掌杀。仙人,如何破?” 北行全然听不明白二人对话之意,只知绝对不是妙事,急忙询道:“什么摇光宫?公子他怎么了?” 馒头并未理会北行疑惑,而是一字一咬地道:“他,到底是何人?” 梅鹤仙人拄杖往地上一顿,一朵白菊倏忽离地而起,直往苍驳飞去,在离苍驳一尺之距时,白菊忽而停止不前,原地旋转,花蕊俄然变红,色气迅速洇及花瓣,不过少时,如雪白菊竟赫然变成一朵鲜红欲滴的血菊。 观之,梅鹤仙人面色一青,“这下麻烦了。” “公子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啊。”北行急得团团转,却半个字也听不懂。 “一念善,一念恶。一念佛陀,一念修罗。一念野鹤,一念枷锁。此消而彼长。方才我等言道三茧风云手之语激起了他的恶念,只不过,”梅鹤仙人疑窦丛生,“纵然是大奸大恶之人,摇光宫也不会如此强盛,而他的摇光宫,已至叫仙人都惧怕的地步。” 北行一把握上剑柄,“那该如何?” 馒头冷声道:“唯有一种可能。” 梅鹤仙人紧接着道:“其体内,绝非凡魄俗魂。” 馒头回睇梅鹤仙人,问道:“仙人可知破解之法?” 梅鹤仙人道:“由源生,便由源灭。” “三茧风云手?”馒头垂头丧气地道:“甚是难寻。” “他的源并非三茧风云手,而是那只小妖。”梅鹤仙人将乌杖一横,千余朵墨菊瞬时连成一条花索,缚住苍驳,“走,引他去逐日山巅,小妖就在那儿。” 见苍驳被捆,北行不由恻然,低低唤道:“公子。” 梅鹤仙人呵斥道:“别胡乱可怜,他现在,比魔煞还要凶险,快走。” 梅鹤仙人将花索一牵,正欲引其离开,却不虞苍驳竟突然抽剑斩断花索,跟着掠身而上,眨眼飞出不知岛。 馒头和梅鹤仙人相视一惊,齐声道:“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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