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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讫，身姿一腾，两抹火红飞出凉亭，流星划过一般落在千秋镜广场正中央处。 广场里，涂歌巷舞，一片升平之气，置身其中，再淡漠的心境都不免为之所染。 九夭幻出一只玉兔灯挂在凉月手上，凉月刚一低头，忽然间，满城俱暗，声息顿止，整个听世城陷入无边无际的空寂与黑暗，唯凉月手中的玉兔灯散发出月白光芒，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凉月将玉兔灯提至与肩齐平，游目满野望不到头的漆黑，立在原地不走不挪，只大声唤道：“九兄，九兄，你在哪里？” 良久，不闻一丝风吹草动，此时的万籁无声之寂与方才的笙歌鼎之沸，判若天渊。 “太微，九兄，青扇公子。”凉月挨个喊了一遍，仍是无人回应，倏尔灵光一现，垂下提灯之手，暗暗发笑，长腔一拖：“灯笼。” 一个稚嫩的声音当下穿透黑暗，“凉凉月。” 声落之时，漫天焰火在听世城上空轰然炸开，整个城市瞬间亮如白昼，在凉月眸心汇成一道光芒万丈的华彩。 烟花盛放之处，一袭绯衣如深春海棠，姝妖艳雪，丝丝绦线织成一副如画锦绣，窃十里风烟。 不盈眦，朱红长袍如褪羽一般化作一套水色花旦戏衣，面妆浓墨重彩，款款而来，水袖朝凉月一勾，眼角生俏，媚春光草草花花，惹风声盼盼茶茶，随着一声月琴响，九夭独角儿演了一出《红袖误》。 一露一遮，一甩一收，一瞥一唱，道的都是那九百年前婼阁相遇，而后寻寻觅觅的一段红尘梦事。 琵琶弦断，一出旧戏终了，珠玉长袖尽作烟尘，粉墨彩漆皆成云沙，九夭萧然地立在火树琪花之中，目光深深凝望，额上花钿气吞长虹，恰似那年，骤雨初歇，逢君一场戏凤游龙，“许久不唱，竟觉嗓子生了，不似从前那般滑润，霜降莫要笑话。” “九兄此言差矣，”凉月携玉兔灯走上前，“在我听来，九兄唱的是一腔珠圆玉润，东陆最声名赫赫的旦角儿恐也要望尘莫及。” 九夭眼底清亮，喜笑颜开，“当真如此？” 凉月不答反问：“那还能有假？” “霜降抬举我了。”向来不露真容却声名在外的听世城之主，此时的神情颇有几分小儿娇憨。 凉月四下环目一周，入眼的尽是烟火下的冷清，“九兄，霜降节便如此了么？” “不止于此。”九夭单手高举，指尖花出朵朵，顷刻掀起一道花漩，花瓣纷落如雨，人潮从四面八方齐齐涌进千秋镜广场，共沐这一场百花雨。 花雨过后，便是听世城斗艳之时。 广场以彩云缎为隔，划分十六间小场，分别有琴、棋、书、画、舞、饪、雕等十六种才艺比拼，各路妖精争相入自己最擅长的赛间大显身手，无一不为夺魁而去。 夺魁之奖赏并非珍奇之物，不过是青扇公子从凡间搜罗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听世城城民大多生来便在此，从未踏出过竹寺一步，他们在此乐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自安一方天地。 每年的才艺比拼都由青扇公子全权主理，此时，各赛间准备完毕，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投入竞夺。 众目注视之下，青扇公子优哉游哉地往上走，每走一步，脚下便显出一段玉阶，直到显出十八层玉阶后，青扇公子方缓缓立定。 两只琴雀衔来一只墨筒，青扇公子伸手取下，从墨筒里抽出一卷卷轴，徐徐打开，朗声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今岁，是听世城建城九百二十七年，值此一元复始之际，全城城民礼谢城主之恩。” 言讫，连同青扇公子在内，所有人都朝着九夭站立的方向深鞠一躬。 礼毕后，青扇公子继续高声念道：“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蘦。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霜降之三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霜降之始，花草凋零，送秋迎冬，凉去寒来，三麦宜种。兹，祈青女之佑，庇听世子民，时和年丰，美意延年。” 祷辞祈毕，青扇公子手一松，卷轴落地之时变成一架更鼓，青扇公子手执鼓槌，笑意盈面，广场上各赛间中人皆屏息凝神，磨刀霍霍。 静寂少顷，只闻一声鼓响，青扇公子声色嘹亮地喊道：“三更到。” 十六间小场内，各位妖怪可谓是使上浑身解数，竞赛很快进入如火如荼之境。 今夜最为热闹的要数在广场东北位的诗话间，盖因听世城之主有史以来首次亲临赛间观战，且坐的是诗话间执笔之席。 诗话间比的是倒背，参与人要在执笔人落下五十个“霜”字的功夫内倒背完《离骚》。 是以，诗话间是历来霜降节最难之赛，九百年来，仅有一人能在最后一个“霜”字落完之前背诵出整篇《离骚》，此人便是听世城的丞相青扇公子。 不过，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听世城子民踊跃参与其中的热忱，好事之人凉月，即如此。 凉月走到门口放置的签筒前，信手抽出一支无字竹签，指腹往上一抹，字迹显现：张。 凉月轻声念道：“张，十六，好。” 竹签上的字是排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凉月的签字是“张”，便是排的十六号。 案上，墨已研好，持签人在门帘外排成一条长队，鱼贯而入。 凉月打帘而入时，九夭正正襟危坐于前，目光定在门帘上，四目相对之时，凉月立即举起竹签，指着上面的字，予九夭做“十六”的口型，九夭见之，当下噙笑颔首。 今年，诗话间的参与者共四十七人，待最后一人入内后，门帘上鲤鱼的图案便自动幻成一只钟，谐音“终”。而这时，便意味着此赛间只出不进了。 因赛间之彩云布有外可观内、但内不可观外之效用，故而在外旁观之人可透过彩云布清晰地看到赛间内的情况，所以每个赛间外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数堵人墙，只为一观自己兴味甚浓之赛项。 诗话间内，四十七人以签字为序，自左至右依次列成井然有序的五行，好整以暇。 “天。”随着报令官一声高喊，左行首位之人持签上场，报令官验过竹签后，遂予其双眼蒙上一条黑巾，再予其耳中塞入两粒水珠，以防舞弊之举。 诸事就绪，九夭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下第一笔后，报令官便伸手朝赛者肩上轻轻一拍，赛者立马脊背一挺，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居所之咸彭从将吾，兮政美为与足莫既。都故乎怀何又，兮知我莫人无国。哉矣已曰乱。行不而……而……而……” 此人停在“而”字上许久都再道不出下一句，急得直跺脚，却是越慌越乱，磨蹭片时，牙一咬，摘下黑巾，败离。 报令官看向桌案，纸上已落下三个半“霜”字，九夭曲指一掸，字迹眨眼尽消，随后朝报令官点了点头。 报令官脖子一仰，又喊道：“地。” 凉月前面的十五人都败出赛间，当报令官念下“张”字时，凉月两步并作三步迈上前，胸有成竹地对九夭眨眨眼。 报令官一掌拍下后，凉月滔滔不绝地道：“居所之咸彭从将吾，兮政美为与足莫既。都故乎怀何又，兮知我莫人无国。哉矣已曰乱。行不而顾局蜷，兮怀马余悲夫仆。” 初始的确脱口如流，但从中段起，越到后面越是艰难，“茝蕙夫……夫……纫惟岂，兮桂……桂……菌与……与……与……”却是“与”不出了。 凉月一把拽下覆眼黑巾，又忙不迭掏出耳里水珠，凑到案前一数，竟才二十九个“霜”字，明眼人一看便知九夭铁定故意放慢笔速，凉月怨气顿消，乐道：“九兄，我好像辜负你一片苦心了。” 九夭曲指一掸，又是一张白纸，“留下帮我研磨可好？” 凉月三指捏起风砚，欣然道：“荣幸之至。” 诗话间赛完已是五更时分，结果与去年一样，没有胜出者。 凉月和九夭走出诗话间时，千秋镜广场上十六场赛间，只闭了四个，而其余十二个赛间仍然热火朝天。 尤其饪间，已闭的四个赛间观者全部涌到饪间外，不啻可观一场竞赛，还能在此一饱口福，何乐而不为。 饪间拼的是菜肴，不需要执笔官，所以除开赛者，便只有报令官。 倘若盘一盘今晚的稀罕事，头两件便分别发生在诗话间和饪间。 一件是听世城之主入了诗话间担任执笔官，这第二件便是听世城之相入了饪间担任报令官。 要知道，听世城之主连在子民跟前露面都少之又少，遑论参与竞赛了。而听世城之相，倒是会参与，可也仅限于琴棋书画等风雅之赛，却是从不曾踏入饪间。 不过，这两件头等的稀罕事倒也都有迹可循，诗话间的赛者里有凉月，而饪间的赛者里有太微，众人一看便明白个中因由何在，左不过就是这两位新入听世城不久却尤受此二位青睐的女子。 凉月引颈往炊烟苒苒的饪间遥遥一望，只见饪间外观者如垛，赞叹声不绝于耳，最要紧的是，香气四溢，诱人心神，当下决定：“九兄，走，咱们去饪间瞧瞧。” 九夭行至饪间外时，人群自行让出一条可容四人并行的敞道来，凉月大摇大摆地走到彩云布跟前，一眼观入，但见里面支了六架泥炉，每一架炉上都坐了一口铁锅，火舌肆意地舔着锅底，蒸、炸、煎、炒、炖、焖，样样皆有。 凉月一眼便瞧见太微，只见太微被炉火烤地满头大汗，正利落颠勺，锅里翻炒的赫然是一道罗汉斋。 报令官青扇公子抱着大快朵颐的灯笼状似在各炉之间来回巡视，但绕着绕着却总是不经意走到太微身旁，不时点头称赞，甚至趁其他人不注意时暗中给予指点。 傍观移时，九夭忽而一本正经地道：“丞相此举似有徇私之嫌。” 凉月附和道：“深以为然，青扇公子以权谋私之意甚是明显，实在有失公允。不过，”辞气一转，“只要不伤大雅，倒也无妨，更何况，”凉月指了指太微，“新婚尚有宴尔之乐，如今他终于觅得良卿，一时喜悦冲头，也算是情有可原。” 九夭软笑道：“霜降言之有理。” 凉月注视着太微，跃动的火光在太微的桃腮上染出一派美好之色，髻上的乌骨簪挽起了一个女子所寄望的余生。 凉月檀口一弯，翘首望天，流星之光划过清湛眸心，“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这一日可真喜乐。”转眸睐定九夭，“九兄，咱们回去罢。” 九夭也收回目光，温声道：“好。”
第257章 霜降节后的第三日,晌午时分，太微突然步伐匆匆地来到吊脚小楼，一看见凉月便问她：“凉月,你这几日是否感觉身子比先前轻便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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