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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苍驳，半面殊妆之下，强撑的从容像是一张纸糊的面皮，贴在脸上，僵硬又别扭。明明已经冷得似置身于冰天雪窖之中，却偏偏要装得一副半点不受影响之态。 可这人光是倔强也就罢了，偏生又长了一身不屈傲骨，能够站着死，绝不屈膝亡，还尤其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人之累，一旦固执起来，能犟到骨子里。 但若倾心一人，纵使全身每一块骨头都碾碎成渣，每一处皮肉都溃烂成泥，五脏六腑、心肝髓胆尽毁，只要魂未消，则爱不弥。 春梦婆婆仰天长笑，红唇白齿间渗出丝丝黑气。 这黑气如有实质，当风而不散。 随着黑气愈来愈多，逐渐聚化成雾，将春梦婆婆兜身裹于其中，只可隐约目捉其形。 柳络儿“咦”了一声，指着那团浓厚的黑雾，“里面好像有一点红光。” 青扇公子定睛瞰望，只见黑雾之中有一点赤光忽闪，“果真是。” 九夭声气沈浊地道：“受冤致死之人，一旦心中郁气凝结，则化成阴魅。若阴魅生时洁清正德，则内中赤灷不熄，附于精魂。当阴魅恶煞之气盛时，灷光方显。” 梅鹤仙人感而叹之：“如斯深重的怨气，不知死时究竟遭了何等冤屈。” “嗖”地一声，一支飞箭射中春梦婆婆，众人惊愕回首，竟见柳络儿手挽金缕桑弓，眯眼噙笑，和喜之色如有大仇终报之爽，“敢在我背后使暗手，总归也要让你受我一箭。” “柳姑娘，快请住手。”青扇公子又诧又忿，展扇挡在弓前，虽知柳络儿一支凡箭根本伤不了春梦婆婆分毫，但如此莽行却形同于向之挑衅，“境主只可度，不可杀。姑娘若想活着出去，便需随众而行，不得孤意擅举。” 柳络儿松弦收弓，道：“青扇公子莫要气恼，小女子方才不过一时意气，忘顾前后了。更何况，区区一支金头木箭，哪能伤得了阴魅呢？” 九夭冷语冰人：“九重幻境，步步深渊，柳姑娘还是量力而行，莫做不利己之事。” 柳络儿笑呵呵地道：“好，我记住了，下不为例。” 拄剑凝坐的苍驳霍然起身，俯视下方，只见黑雾成雨，成滴成滴地落入潭中，又如墨洇开，很快便将一泓清潭染作墨池。与此同时，黑雾渐白，遇风则散。 待雾气完全散开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名白首老妪，但眉眼间仍能瞧出方才韶龄女子的三分相貌。 春梦婆婆俯身掬起一捧黑水，对嘴轻吹，黑水瞬时飘入空中。春梦婆婆掐诀一念，黑水猛然化雾，又眨眼裂成数百条尖齿长尾的黑鱼，直袭崖际而去。 崖上诸人各自施法应付，但每每一击甫出，黑鱼迅即化雾，而转瞬又在目不可及之处凝形，张嘴咬向攻袭对象。 黑鱼接二连三地从潭中跃出，如生双翼，雁行有序地飞向崖崿，情状殊异而壮观。 柳络儿以弓为器，挥肆反击，“最好别叫姑奶奶捉住，不然立马架火做烤鱼。” 黑鱼之齿足有半根季指长短，且牙端十分尖利。 一尾黑鱼在青扇公子背后现行，大嘴一张，利齿穿肉，紧紧咬在其脊骨之处。 青扇公子当即“嘶”了一声，大惊道：“这鱼的牙竟会伸勾，钳在我骨肉上了。”边说边背手去捉，擒住黑鱼后，才轻轻拽了一下，青扇公子便疾声痛呼，脸色大变，触刺般收回手，微微弓起身子，额上汗珠直冒。 九夭长袖一摇，当空挥杀数尾黑鱼，听到青扇公子呼声，立时回首顾去，“怎么了？” “九城主当心，”青扇公子表情痛苦地回望九夭，“这鱼一咬上就不好对付了，那牙齿能生出钩子，除之便要连皮带骨。” 柳络儿惊忿道：“好生刁蛮的鱼。” “岂止刁蛮，”梅鹤仙人怒目圆瞪，不停地挥杖歼击攻来的黑鱼，“简直是欲一击必杀。” 几人说话时，苍驳臂上已经咬住两尾黑鱼，他偏目斜视，干脆果决地提剑削去，两尾黑鱼转眼只剩半截挂在臂上。 而此举瞬间激怒所有黑鱼，竟纷纷调转方向，尽数朝苍驳围攻。 未几，上千尾黑鱼以苍驳为中心，笼成一团无缝插针的墨云，将苍驳困缚其中。 如此状况全然出乎诸人意料，随着九夭一声喝下：“柳姑娘自保，其余人，分取。” 青扇公子和梅鹤仙人应声而动，三人齐齐挤入墨云。 但是，不管三人如何拼劲，墨云内始终有一股强大的排斥之力将三人拒于其外。 甚至于，青扇公子效仿苍驳，以乌骨切削背上黑鱼后，也未能分引战向，似乎这上千条黑鱼是铁了心要将苍驳置于死地。 不死心的梅鹤仙人再次杖攻墨云，使尽浑身解数，却仍被斥力所阻，且一尾不附，“九城主，这可怎么办？” 九夭望定墨潭，目光凝在裙摆招展的春梦婆婆身上，“打蛇打七寸。”语罢，陡然甩袖，纵身跃下。 “九城主。”青扇公子大声一呼，随即跟足跳崖。 春梦婆婆笑风邪肆，眼角沟壑叠叠，乐此不彼地操控着水深面广的墨潭。 “春梦婆婆，快住手。”九夭劝阻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来，老妪却充耳不闻，犹自纵施妖法。 “别执迷不悟，伤人泄愤。”九夭再次相劝。 春梦婆婆根本不纳其言，故我难移。 “哎。”九夭无奈轻叹，眉宇间红光一闪，赤龙顿出，一头扎进列队成行的黑鱼群，飞过之处，黑鱼着火，炙地鱼皮滋滋作响，散发出浓烈的焦臭。 但见此状，青扇公子思疑道：“黑鱼怕火龙？” 九夭解释道：“黑鱼是由春梦婆婆的阴气所化，赤龙属火阳，天生与阴气相斥。若黑鱼消弭过多，春梦婆婆便会被自身阴气反噬。” 青扇公子幡然醒悟，“所以九城主适才才不愿召唤火龙？” 九夭摆首道：“眼下已不是我愿与不愿之难，而是境主阴气过盛，已致神识迷失，分不清青红皂白了。” 青扇公子愁眉问道：“能否施法唤醒春梦婆婆的神识？” 九夭微微蹙额，“谈何容易？” 青扇公子表情沉重地望着始终面挂诡笑的春梦婆婆，“即便是九城主，也无计可施？” 九夭一字一顿地道：“即便是我，也无计可施。” 沉吟片刻，青扇公子谛思道：“既是阴气，那可否同用阴气制之？” 九夭当即否决道：“阴盛则阳衰，倘若以阴气制阴气，那么情况只会更糟。” 青扇公子忽而握拳封口，压抑地轻咳一声，目光有一瞬迷离，而后缓缓道：“既要保春梦婆婆不死，又要十分稳妥地度弭其身上阴怨之气，真让人焦头烂额。” 九夭义正词严地道：“度而不诛，是不二抉择。清其怨气，则是匡谬矫错。” 潭水愈黑，春梦婆婆眉心那点灷光也愈红，近乎一粒炽热的火星。 “九城主，”青扇公子狞呼一声，“苍公子情况不妙。” 九夭撤身回望，却见一尾尾黑鱼像是痛失巢穴的蜂簇，纯然已将苍驳视为夺府祸首，悍然不顾地结成天罗地网，欲诛戮之。 而梅鹤仙人数次试图破开这张罗网都无一例外地吃了败果，顿时急煞了心肠。 “待微臣去助上一力。”青扇公子心急火燎地准备返足，却被九夭厉声制止：“慢着。” 青扇公子扭头询道：“九城主？” “暂且静观其变。”九夭此言可谓是一句惊人，青扇公子思海翻浪，一时琢磨不出缘由来，连忙问疑：“九城主想到法子了？” 九夭干脆果决地回道：“没有。” “那为何……”袖手旁观四字在青扇公子舌尖急跳，几欲蹦出齿缝。 “不必多问，我自有计较。”九夭一语将其满腹疑惑堵在喉中哽住，不给青扇公子再多言之机。 “微臣遵命。”纵有万般不解，但凡是九夭之令，青扇公子必定听从不违。 崖上，柳络儿不迭地搭弦拉弓，对准黑鱼群就是一通猛射，背上满满一壶金头箭几乎告罄，神情举止与梅鹤仙人一般着急。 春梦婆婆仿佛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对付苍驳身上，势要将苍驳吞吃地一根骨头都不剩，也似乎并不惧怕九夭等人，也并不在乎赤龙从中截断黑鱼前游之路，只一个劲儿地催动潭水，当真是着了魔性。 而此时，九夭也仿佛魔怔了一般，竟与春梦婆婆一样，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苍驳身上。只是，各自的目的却有天上地下之差。 春梦婆婆当属纯粹要置苍驳于死地，但九夭，却有别的心思。 黑鱼将苍驳围困得密不透风，不知情形如何，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 春梦婆婆满面春风地搅动着墨潭，牙齿“咔咔咔咔”地上下叩击，喉咙里也发出“咕咕”摩响，显见一副欢虞之色，好似局面已经明朗，而她，已是胜者。 局促不安的青扇公子暗暗为苍驳捏了把汗，手中的乌骨扇缎面如流沙一般浮转着光彩，变幻着画意。 九夭足踏熏风，负手成拳，容色宁淡。 黑鱼合聚成笼，苍驳俨然是落入笼中的猎物，臂腿均被黑鱼密密咬附，一口不松，而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或多或少遭受了凶猛的攻击。 不过，其中却有一诡异之事，如斯狞恶之物，攻速掣电，夺势狠辣，索命长牙携摧枯拉朽之气，啮咬万方，甚有矗云高山也能合力拔吞之概，却不知何因，单单避开苍驳几无蔽掩的脊背。 苍驳蒙困于此，把剑拼力相挣，只奈何而今独臂痍身，受限颇多，行武动力大逊从前，在与黑鱼群的厮搏中吃去不少苦头，体力愈发难支，渐不从心。 此回煞有针对的孤战，苍驳从一开始便落于下风，屡屡被创，陷入内持单弱、外助无门的窘急境地，全凭一柄锈剑暂行挡护，心中稍有计量，这回约莫是要立冢于此了。 有此觉识后，苍驳索性拿命搏命，一劲鼓足诸脉之气，催发体内赤灷，欲作灯烛承火，殊死破壁。 咄嗟之间，苍驳沉下心来，横眉冷目，调匀吐息。俄然振袂，锈剑化身如影，步踪缭乱难视，一弹指顷，体内冰火两决，焚冻交相，令其备受煎熬。 而事有不虞，恰在此时，灷火猝然一旺，胸腔中突地蹿出一道刚正之气直冲天灵顶，苍驳瞬觉遍体舒泰，不适感竟半分也无。与此同时，以齿钳骨的黑鱼眨眼化作团团黑气，成缕消散。 苍驳阖目凝神，感追体内那股刚正之气，再次催动灷火以激。 随着灷火越盛，刚正之气越烈，黑鱼甫一近身便转瞬化成墨烟。 一直施法欲分引战力的梅鹤仙人最先察觉出黑鱼群攻势的转变，先前密不容针的阵垒逐渐显出摇摇欲崩之状，未几，更有丝丝黑气填隙而出。 正不知就里，一道破风声擦耳而过，梅鹤仙人闻风而起，执杖旁拐，当下将自脑后射来的无眼飞箭挑开，箭尖一转，掠出崖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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