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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童回道：“是。” 姬妦又问：“落水了？” 男童仰起脸，发梢汇水成滴，珠珠坠地，道：“一年前，小鬼贪玩下河游泳，被浪冲到深水处，一沉不起。” 姬妦念念有词：“游鱼入水，飞鸟翔天。你该归何处，便去而往之。” 男童虽在点头，却不动作，且面露难为之色。 姬妦瞧出他似有隐言，遂问：“你还有疑虑？” 男童略作迟疑，道：“回神女娘娘，小鬼在今日与娘娘一同来的那人身上觉出了杀气，小鬼很担心爹娘。” 其实，姬妦初见白问稹之时便觉出他身上杀气。可在重修宝殿之事及此后的相处中，却发现白问稹为人赤诚且热心，并不像是奸恶之人，于是逐渐放下成见，以其德行和习性论善恶。 所以，现时听男童如此一说，姬妦并未感到意外，只道：“不必担心，你再见双亲一眼，便去渡冥峡罢。” 既然翠山神女都如此说来，男童自然疑虑顿消，朝姬妦轻浅一笑，伏身长拜，身影徐徐淡去，及至消失。 在庄里歇了一日，备足干粮后，二人继续上路。 不堪连日的栉风沐雨，白问稹到底是受了寒。在行经一座小城时，再也强支不住，只好在此停留养疴。 此地离偃竹城约有两日车程，已是不远。所以，白问稹不打算等病好之后继续赶路，落脚当日便修书一封，并一件信物，雇人送去偃竹城，其父之友见到此二物后必会派人来接，从而省去奔波之疲。 为稳妥起见，二人此次仍居入农户家中。这户人家住着祖孙三代，共四口人，待人十分和善。 即夜，姬妦入床禅坐时，香蒲妖再次现身。 见着姬妦时，香蒲妖急得一跺脚，“妦儿，说好六日便归，今日已是第十四日了，你当是不打算回翠山了？” 姬妦笑目弯弯，好声好气地道：“蒲姑，论道义，我又怎能在这种时候抽身？” 香蒲妖坐在床沿上，看着姬妦，“妦儿，你就快迷失了。” 姬妦心头一震，当口否认：“不曾迷失，我很清醒。” 香蒲妖深深地望着姬妦，“当真还清醒吗？” 姬妦不假思索地道：“当真还清醒。” 香蒲妖拉住姬妦的手，宛如慈母一般轻抚其手背，匪面命之：“妦儿心思单纯，殊不知，红尘之中多得是险恶、阴诡。红果本酸，裹上糖皮才觉甜，但究其内里，仍是个酸。” 姬妦像小时那样将头靠在香蒲妖肩上，“妦儿明白，累蒲姑为我操心了。” 香蒲妖叹声叹气地道：“此事你自拿分寸，蒲姑老了，修炼如许年，却越发地力不从心，或许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能管束你了。” 姬妦忽地将双臂环在香蒲妖腰上，语气微恼：“蒲姑休要这般讲，我哪里离得开你。” 香蒲妖摇摇头，谆谆告诫：“妦儿太过善良，他日若当真身陷红尘，切忌倾付。” 姬妦乖巧听言，“妦儿谨记。”
第312章 翠山神女（十） 四日后,偃竹城来人。 抵达偃竹城后，姬妦和白问稹便住进白父好友府中，白问稹唤其一声十二叔。 白问稹口中的十二叔全名尹腊梅,乍一听会叫人以为是一女子。 尹腊梅名字虽女气十足，人却生得个广额阔面、膀大腰圆，全无梅花之“瘦骨”。 因腊梅开在十二月里,所以又被人称之尹十二。久而久之,诨名倒比本名更入人心。 尹十二算得上偃竹城里一号人物，不为别的，只为他有一奇癖，极喜豢养异兽,尤封兽为甚。 山中虎、水中鳄、林中鹿、溪中鲵等,共九物,其中以凶兽居多，且曾数次出现凶兽出逃并伤人之事，闹得偃竹城人心惶惶,也令尹十二名声渐噪,偃竹城中人所共知。 蒹葭即是出自尹十二府上,刚出生不久便被远道而来会见好友的白父瞧中，尹十二当时死活不给,百金千银也不换。 刚巧尹十二府中一棵大树上有一只蜂窝,白父灵机一动,指着蜂窝提出比以箭射蜂之斗,中多者胜，胜者得鹿。 尹十二一贯自诩箭术精湛,白父一挑,他斗意高涨,当场应下，立即命家仆取来羽箭，分成两批，并给其中一批的箭上羽染墨，以色而别。又着人捅掉蜂窝，白、尹二人则各施其技。 竞斗结果，白问稹之父获胜。 尹十二虽心有不甘，但话已说出，无法改口，只能愿赌服输，割爱相赠。 以至那几年里，每每见到白问稹时，尹十二都要重提白父当年旧事，可见其滞懑之深。 白问稹此次上门大有避难之意，在信中不便详说，到府之后方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相告。 尹十二听后直为白问稹抱不平，陨石虽珍，但以白家之富，白问稹着实不至于因一块陨石而行出害人之事，必是被人罗织构陷。 其实，白问稹并不担心自己身上污名难洗，只是想查清究竟是谁在陷害于他，并以此离间他同苗家的关系。 苗府朝中势力不微，恐背后不单只是针对白问稹一人。 姬妦一向不问朝堂中事，也无欲弄清白问稹身上所牵涉的纷争，只希望苗员外一事能尽快水落石出，白问稹不必再蒙受不白之冤。 尹十二在接到来信后便命人备好客房及一应物什，且从白问稹同尹十二交谈中来看，白问稹似乎并不急于离开偃竹城，大有在此长住之意。 而一路将白问稹送出险境的姬妦已无意继续跟随，正要开口辞别，尹十二却似瞧出姬妦离去之心，遂道：“贤侄此番虽遭人恶意陷害，但好在有姬姑娘仗义执言，又于水火中倾力搭救，就凭这份大恩，尹某也合当好生招待。姬姑娘和贤侄一路奔疲，明日且作休息，后日府中设宴，万望姬姑娘莫要推辞。” 姬妦谢却道：“施恩不念报，尹老爷好意已入我心，只是我尚有俗事在身，实在不得多作耽搁，既定明日登程。” 白问稹眉间隐现愁情，“阿妦明日便走了吗？” 对上白问稹目光的那一刹，恍惚间，姬妦仿佛在他眸中瞧见春水凝冰之景，明明一地芳菲，却觉和风料峭，拂肤留寒，姬妦眼睛眨了眨，以不甚坚定的语气道：“嗯，明日便走。” 尹十二忙即出言挽留：“姬姑娘何必急于这一时，在尹某看来，若非生死之事，迟上几日再办，又有何妨？” 白问稹笑了笑，“想来阿妦确有要事，我便不多留。伴行数十日，阿妦待我可谓是仁至义尽，只是我这副皮囊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时常感到慵软乏劲，若强留阿妦在此，恐将怠慢，倒不如等我养养身子，只盼得能有好转之日，那时再去寻阿妦。”顿了顿，眼角风轻云淡的笑意徐徐酿就一抹坚定之气，眉眼之间仿似有一座无可撼动的巍峨高山，目无余光，一字一顿地道：“千山万水，我也去。” 耳畔仿佛吹过一片惠风，曲曲折折过耳入心，似仅仅拂起一道轻波，也似一霎掀起了惊涛骇浪，姬妦只觉口舌如同浸了花椒水，僵住良久才恢复知觉，只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不劳烦了。” 白问稹目不转睛地凝视姬妦，“我心甘情愿，便不是劳烦。” 一席话竟令姬妦难得生出无所适从之感，斟酌片晌，方道：“白公子当前还是以保重身体为要，宜少从晓行夜宿之事。” 白问稹忽地笑出声，曼声道：“知了知了。” 姬妦被白问稹诙谐的语气逗得一乐，不禁掩嘴而笑。 尹十二也哈哈大笑，感慨道：“贤侄总算不像从前那样孤僻了，甚好甚好啊。” 在来偃竹城的路上，姬妦便听白问稹说他这位尹叔叔十分好客，尤其相熟之人。 此番二人一来，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便被尹十二拉着在府里闲逛，主为让二人一观其豢养的一众异兽。 因姬妦是初来，所以尹十二饶有耐性地同她逐一解说，也不管她对此是否有兴致。 在兴头上时，尹十二开口便要将一只巨大的紫壳砗磲赠予姬妦，可姬妦惯常不受他人之惠，遂而婉言相拒。 如许年来，姬妦没少入世游履，也算见多识广，但今日一观，不得不承认尹十二果真是奇人一个，其所豢养的十余头异兽中，竟有半数是姬妦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是开了眼界。 由于尹十二兴致颇高，在观赏完异兽后已是上灯时分。 晚膳过后，白问稹和姬妦均了无睡意，便提着一杆灯笼走向府中竹园。 今夜虽星月尽隐，但丝毫不碍二人闲庭信步。 白问稹的木屐在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啪嗒啪嗒”富有节奏。 两人皆嘿然不语，幽思浮动。 行至竹园后，白问稹开口打破沉寂：“阿妦明日走时我不会相送，我不送，阿妦便似还在方圆之内。” 姬妦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幽思片刻，道：“白公子随心就好。” “阿妦。”白问稹突然停住脚步，轻唤一声。 姬妦回过身，“嗯？” 白问稹问道：“若我身体好转，可能与阿妦论嫁娶？” 风穿竹林沙沙响，姬妦似未听清，“什么？” 白问稹遂提高声调，将将盖过风声，“我想同阿妦，论嫁娶。” 音落，姬妦心头突突地跳，神色略显慌乱，“嫁娶之事岂可当儿戏肆言？白公子莫要玩笑。” 白问稹认真道：“阿妦若允，便不是玩笑。阿妦若不允，便将此当做玩笑。” 姬妦勉强扯出一笑，“白公子还是日后同心爱之人论嫁娶罢。” 白问稹斩钉截铁地道：“既论嫁娶，自是心爱之人。时至今日我也不再掩藏心意，我心爱之人便是你，姬妦。” “我已与人定亲，白公子错爱了。”匆匆说完，姬妦快步离去，留下白问稹一人在竹园发怔。 次日鸡啼时分，姬妦向尹十二辞别，却被婢子告知白小爷昨夜突发急症，尹老爷忙活了一整晚，刚刚睡下。 姬妦与白问稹分住东西两苑，自是不察西院所生之事，进而一询，方知三更天里，白问稹自竹园回屋后，未几竟突发急症，凶险万分，尹十二将偃竹城半数大夫都请来府中看诊，终于在天将亮时稳下病情，此时也刚歇下，只是大夫都道其恐怕拖不住几时，已是油尽灯枯。最坏的是，今冬都难熬过。 姬妦着实没料到白问稹的身体竟已差到如此地步，好容易下定的决心濒临支离，意志开始摇摆，到底是走，还是留？ 莲步轻移，姬妦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却不经意行到西院。 白问稹门前立了两名侍僮，姬妦缓行而至，在门前伫立片刻，浅声相询：“白公子现在如何了？” 一名侍僮回道：“回姬姑娘，大夫开了一剂安神汤，小爷喝下才勉强入睡，只是一直梦呓，没睡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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