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妦道:“我进去看看罢。” 两侍僮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姬妦抬腿入内,尚未至床前便听得一句呓语:“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嘴里反复念道此句。 姬妦坐在床前的方凳上,看着床上面色几近灰白的白问稹,心中霎时若四序错乱,头一次有茫然若失之感,却不知因何而生,混思之下,竟也不由自主地念起:“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 论今朝意,素心终当何归? 朝朝夕夕,念念不释。舍不得,放不下。究其由,到底是动了尘心。 默坐一盏茶工夫后,姬妦缓缓退出房间,满腹心思地穿廊走径,倒无意间来到竹园。 凉声萧萧,几声微弱蝉鸣像是那人的梦呓,时断时续,只等彻底消失在数九天里。 晌午时分,白问稹醒来,却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仅着衵衣,呆呆怔怔地立在廊下,不言不语,也不理侍僮,活像一座鹤瘦的石像,三魂七魄皆已在凡尘之外。 直到姬妦在他身后唤了声:“问稹。” 顷刻间,白问稹似魂魄归体,猛地回身一望,正见姬妦款步行来,臂弯处搭了件牙白色披风,她面带微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燕婉和善之气,令人想与之亲近。 人就在跟前,白问稹犹然将信将疑,“阿妦,你未走么?” 姬妦轻轻颔首。 白问稹霎时笑将起来,脸上云开雨霁,“我原以为,你已经走了。” 姬妦将披风挂在白问稹肩上,为之整裳理袂,“一日比一日地凉,要当心身子。” 此时的白问稹俨如一个幼稚小童,任由姬妦摆弄,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妦今日未走,明日还走么?” 姬妦回以其诚笃的目光,“今日既未走,明日便也不会走。” 白问稹笑意更深,却又无端问道:“阿妦,我可怜吗?” “你……”姬妦斟酌一番,道:“我并非因为怜悯你才……” 话犹未完,白问稹突然出言打断:“我希望你能可怜我。” 姬妦甚感诧异,“为何?” “我自小便被人羡慕出身,锦衣玉食,唾手可得,却无人悯恤我命薄如纸,药不离身。”白问稹声音低沉,满眼不豫。 姬妦默默聆听白问稹叙说郁郁心事,不禁起了柔肠,“多思无益,活一日便乐一日,岂不比终日寡欢好?” 白问稹取下腕上沉香珠串,托于掌中,“阿妦留在我身边罢,我时日无多,耽搁不了几时了。” 迟疑须臾,姬妦将一双手同时伸出,努努嘴,“喏,我有两只手,你只有一串沉香,好事当成双,所以你还欠我一串,何时补上?” 见姬妦终于接受,白问稹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擒住姬妦左手,生怕一眨眼她便跑了似的,又着紧将沉香珠串套在其雪腕上,而后诺道:“待诸事得宜,我立马补上。” 姬妦把玩着腕上沉香珠,“一言为定。”
第313章 翠山神女(十一) 傍晚时分,尹十二甫一醒来便被府中下人告知姬、白二人之事。 尹十二听闻后,直拊掌称快,立马张罗着要为二人办一桌庆酒筵,贺二人情投意合,祈二人共结连理。 姬妦知晓尹十二的打算后,急忙言道不必,但尹十二却说府中难得出一桩喜事,况且白问稹又是好友之子,论情论义都合当有仪,同时也有冲喜之意。 姬妦确曾听闻民间有冲喜之说,且白问稹也欣然赞同设宴之事,又思及其身子已是每况愈下,姬妦便当图个高兴,遂未再多言,全凭尹十二主张。 不得不说,尹十二对此事极为上心,姬、白二人不过是情意刚定,尹府的铺排却像是有红烛喜事,一应物什全照着嫁娶之礼筹备,几乎面面俱到,显然是要大操大办一番。 连着准备了两日,尹府里里外外均披红挂彩,一派喜庆。 这两日,尹府上下无一不在为二人之事奔忙,反而两个事中人却十分消闲,毫无插手之地。 姬妦虽觉铺张过甚,但碍于盛情难却,实在未好拂尹十二美意,倒也未置一词。 依着尹十二的布划,诸事完妥后,若再添一身凤冠霞帔、一名傧相,便是实打实的成亲之仪。 情定的第三日,尚未入夜,尹府便早早掌灯,准备开筵。 正厅内,偌大的百灵台上共摆陈十八道喜菜,而参席者却仅四人,除开姬妦、白问稹、尹十二,另有一位姬妦不曾在尹府见过的女子。 此女据说是尹十二早年所收义女,尹十二为之取名尹采采,乃是一无家可归的孤女,拜父尹十二时年仅三岁。 尹采采五岁时因贪玩落水,被养在水中的鳄鱼一口吞入腹中,尹十二将鳄鱼剖腹才救出此女。 不知是被鳄鱼吓破胆还是如何,尹采采命虽保全下来,但心脑似乎受损,而至神智有失,终日呆呆怔怔。 尹十二带其访遍名医,却无人能治此怪疾,尹采采从此再不复原来的活泼伶俐。 十数年来,尹十二对好似少去三魂的尹采采犹然疼爱备至,不但命人贴身照料,还专程在府中置了一处小院给尹采采起居,将其深养府中,也未再另收一子半女。只愿尹采采此生不受风雨,安度余年,再无所求。 尹十二对尹采采爱护得紧,对外人绝口不提尹采采之事,即便是相熟之人,盖因知之者愈多,愈易被人说三道四,无必要徒添烦扰。 是以,除开府里下人,知道府中有尹采采此人的不过三五人,其中便有白问稹父子。 尹十二在解说尹采采身世之时,姬妦也不住地在打量坐于其左手边的尹采采。 见其眉靥秀美,玉领颀长,一身月华裙十分清素,虽未施铅华,却不妨曼丽,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目光呆滞,无片丝神光,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呼其名不应,胁其身不抗,似无知无觉。 但见此女之状,恐难有几人不为之惋惜。 尹采采面前摆着一碗装点精致的果羹,与之年龄相仿的婢子则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予她吃。 汤匙一沾唇,尹采采便微张檀口将之含住。 婢子撤回汤匙后又轻轻抚其玉领,尹采采再行吞咽之举,活似杂耍人手中的傀儡,只能听之从之。 尹十二端起酒盏,“今日本是庆贺贤侄和姬姑娘终于挑明心意,却平白听老朽叨了这许多,实在对不住,老朽自罚三杯。” “尹……”姬妦欲说不必,刚出一声,白问稹立即递来眼风,随后摇摇头,姬妦忙住口未言。 尹十二一口吞一杯,弹指功夫便是一盏,三杯完后,脸上渐泛红晕。 白问稹也托起酒盏,对向尹十二,“这几日为我二人之事,累尹叔叔操劳了,小侄以茶代酒,敬叔叔一杯。” 尹十二欣然承下白问稹敬酒,放下空盏后又摆摆手,“老骨头不胜酒力,三两杯便要栽头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就不奉陪了。”眼角余光瞥了尹采采身旁的婢子一眼,“送小姐回去休息。” 又对姬、白二人道:“难得有情人,好好珍惜。” 姬妦微微颔首,白问稹嘴角勾起一丝涟漪,道:“得之不易,自当珍惜。” “小姐,咱们回去了。”婢子靠近尹采采耳畔温声说着,又在她右肩轻拍两下,尹采采木然地抬起右臂,婢子顺势一挽,尹采采再慢慢起身,由婢子搀着,一小步一小步迈出正厅。 白问稹感喟道:“这些年来,尹叔叔费心费力将采采照料的如此周全,实为天下父亲之典范。” “为人父母理当如此,只是采采今岁才十九,往后的路还长着,就盼我这把老骨头能多折腾几年,照顾她走完这一生,于愿足矣。”尹十二望着尹采采离开的背影,言辞间满是伤感。 尹十二离席后,失去食欲的白问稹和姬妦也跟着出了正厅。 虽说今日二人并非成亲,但尹府的一切布置都令此间洋溢着浓浓喜气。 白问稹在席上小饮了两杯,此时已有微醺之感。 人皆言酒能壮胆,白问稹这时的胆气着实比平日果勇不少,全然撇下平素的庄重,丝毫不顾旁人眼光,一把牵了姬妦,朝西苑走去。 今夜的西苑正是火红一片,满园的红花中放着一顶系红缎、结绣球的大花轿。 而花轿分明是迎亲时所用,纵然尹十二再周全,却不至于连喜轿也置备,姬妦满心不解,遂问道:“问稹,这是?” “阿妦随我来。”白问稹牵着姬妦,蹑手蹑脚地踏过红花,走入花轿。 花轿里十分宽敞,可容三人并坐,顶中央吊着一只红纱灯笼,照得轿中很是亮堂。 两人并肩而坐,白问稹从袖中掏出一块折成四方的红缎,一抖开,竟是一张绣着龙风的红盖头。 不待姬妦问询,白问稹忽地将红盖头罩在姬妦头上,又握住姬妦双手,温言软语:“阿妦莫揭下。”随即拥住姬妦,“我迫不及待地想娶阿妦为妻,一日都不愿多等。” 纵使姬妦心中压了千般滋味,此时也尽化甘甜,低低唤道:“问稹。” 白问稹意切切地道:“阿妦可愿?” 姬妦须臾也不迟疑,脆声道:“我愿。” 白问稹抱住姬妦的右手沿其后颈徐徐上移,自脑后托住姬妦,隔着一张红盖头,在那张微抿的绛唇上盖下深深一吻。 姬妦正闭眼细细感受那抹好似稍纵即逝的温热,突然间,一把尖利之器猛地刺入心脏,唇上温热也随即离开。 震惊之中,姬妦缓缓低下头,只见胸口赫然插着一把短剑,剑身已尽没皮骨之中,唯剩一截挂着黑穗的剑柄。 姬妦颤抖着右手,握住剑柄,惊觉剑上已被人施法,不得拔出,只得放下手,口气却十分平静:“为什么?” 白问稹立在轿外,不动声色地道:“自然是为了杀你。” 隔着盖头,姬妦看不见白问稹脸上神情,但自他轻快的语气中也能听出几分得手的快意。 姬妦十指扣在座沿,徐徐收紧,一字一顿地问:“为何杀我?” 白问稹朗朗一笑,自顾自话:“这出局,我明的暗的下了这么久,总算叫你动了真情。” 姬妦身子一抖,心上之痛骤然猛烈难忍,一把扯下刺眼的红盖头,目光发狠地盯着白问稹,须臾前的柔情已作瞋恨,吼问道:“为何杀我?” 白问稹嘴角笑意渐收,“因为你是翠山神女。”
第314章 翠山神女(十二) 此言比剑杀姬妦更令之震惊,她愕瞪着白问稹,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问稹竟主动提醒:“阿妦不问问我,是如何知晓你身份的么?” “你……”姬妦怒指白问稹,胸中郁气愈来愈盛,肝肠肺腑宛如在热油里滚过,寸寸煎熬。 白问稹偏首一望,“该你登场了。”随之挪步让开。 入目之人竟是尹十二,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立于一地红花之外,像是一名站在戏台下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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