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策身子微微向后,故意扯了扯唇角,放大了声量重复道:“江郎中,花都传到你手上了。” 又有人跟着附和:“今天可是芊芊生辰,不表演一段也太扫兴了!这可是第一局呢!” “听闻江郎中医术高明,道术更是不错,不如让我们看看法术,开开眼界吧。” 江一木端起案上的酒壶,一仰头,一口气喝完了一整壶。 “失礼,告辞。” 他放下空壶,转身离开蜡梅园。 出了韩府,江一木对杜仲说:“你去接老徐来云溪山舍,快。” 江一木翻上钩吻:“驾!” 一踢马肚,赶往云溪山舍。 掌柜早已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灯,远看像黑夜中一粒孤独的流萤。 江一木跳下马,随着掌柜去往孟渡的住处。 那是山舍深处一座幽静秀丽的宅院,此时黑灯瞎火,阒无一人。只有主楼卧室透出一点幽光。 掌柜领着江一木去往主楼,路上小声道:“江郎中放心,山舍守卫森严。孟大人一向喜静,不让我们安排婢女伺候,好在我挑了两个身手麻利住在旁边随时待命。她们正在孟大人卧室门口守着呢。” 门口果然站着两位婢女,掌柜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然后轻轻推开门,对江一木道:“孟大人说过,您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我进去不便,我在这等您。” 掌柜说完,退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一木深吸一口气,走进门中。 即便是早有准备,但看见床榻上的孟渡,心底痛意泛滥,几近将他淹没。 几日不见,孟渡消瘦了一圈,唇色发白,气息奄奄,胸口的一抹红衣更是衬得露出的皮肤苍白刺目。 江一木跪在床边,掀起被褥的边缘,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触及孟渡手的瞬间,江一木脑后炸起一记惊雷。 从医这么些年,他头一回如此惶恐,竟没有勇气搭上她的脉。 孟渡的手是僵硬的,冰凉的。 那不是躯体死亡的僵硬,而是彻彻底底的死物的僵硬。若不是那一丝微薄的脉象,江一木甚至以为面前躺着的是一具陶土。 一具尘封千年的陶土人偶。 作为郎中,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江一木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也不知是如何走出的这间卧房,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庞大的、沉重的空,填满了他的世界。 江一木关上卧房的门,声音无力而沙哑:“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间房。” 没过多久,老徐赶来了。老徐取下腰间的葫芦,递给江一木道:“这里面泡了安魂的丹药,你拿去给孟娘子喝下。” 江一木道:“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她的情况?” 老徐叹了口气,说:“杜仲都告诉我了,她昏迷了?” 江一木抿了抿唇,轻轻推开卧房的门,道:“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江一木领着老徐进了孟渡的卧房。 老徐看见孟渡的状况,并不显得意外,而是又叹了口气,对江一木说:“没关系,给她喝吧,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江一木在床边蹲下,一手轻轻托起孟渡的后脑,一点一点的将葫芦里的汤药喂进她口中。 老徐道:“你别太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江一木:“嗯。” 老徐问道:“你记得头一回遇见孟渡时的场景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降子桥边的窄巷中,在他打破魂罐之后,那些风起泉涌的魂魄,一瞬间冲向巷口并离奇消失。 而他就是在那个巷口,遇见了一身红衣的孟渡。 江一木甚至记得老徐第一眼见到孟渡后的惊骇和慌乱,因而认定老徐一定知道孟渡的一些事情,不然为何在得知孟渡昏迷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老徐? 江一木将最后一滴汤药喂尽,葫芦还给老徐,点了点头。 老徐说:“我们需要找到一些在阳间流离的魂魄,交给她引渡。引渡魂魄是她的职责,若是长时间不履职,就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老徐本以为江一木会问他如何知道的这些,然而江一木直接起身道:“走吧。” “等等,”老徐一把拽住他,“这么多魂魄你拿什么装?你有镇魂符封印吗?” 江一木说:“三眼貔貅铜板在府上,我现在回去拿。你那葫芦不是声称能净煞气吗,装点魂魄不成问题吧。” 老徐似是有些不舍,但还是交出了葫芦:“不成问题,你拿去用吧。” 江一木接过葫芦,往屋外走,老徐在身后问:“你打算去哪找这么多魂魄?” “天虞山。” 老徐咯噔一下。 月隐寺净空法师出事后,寺后的天虞山就成了乱坟岗。 确实没有比此处更合适的地方了。 江一木回身道:“你在云溪山舍等我,我回府取了镇魂符就来,我们直接从城南出发。”
第41章 老徐背着手在云溪山舍的门口转来转去。 “一千九百九十九, 两千,两千零一, 两千零二,两千零三……” 数到两千零六的时候,晚风送来了马蹄声。 江一木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哟,我这把岁数了,没见过额前留辫子的族人。” 老徐念叨着迎了上去。 江一木坐在马上,对身后的男孩说:“子炎, 这位就是徐道长。” 子炎恭敬道:“子炎见过徐道长。” 老徐一挥袖:“免礼免礼。” 江一木:“这孩子名叫子炎,懂些魂术,就一并带着了。” 云溪山舍的马夫又牵来一匹良驹,老徐骑上马,道:“时不我待, 出发吧。” 云溪山舍位于城南,距离藍州城南门不远。此时已过宵禁,城门由卫兵把手, 江一木出示了永顺镖局的令牌,带着子炎和老徐从侧门通过。 一出城门,天边便是天虞山的影子,依稀看见半山腰上月隐寺的九层佛塔。 暗夜之下,竟如一把刺向天穹的宝剑, 带来一股肃杀之气。 曾几何时, 月隐寺是淮南道香火最旺的禅宗佛寺,吸引着四海八方的香客慕名而来, 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七年前,净空法师过世后, 月隐寺江河日下,已经许久没有操办过法会,现如今只有藍州城的老百姓会来此地烧烧香、拜拜佛像。 月隐寺后的天虞山,本是葬坟的风水宝地,打那之后无人问津,成了鬼火狐鸣的乱坟岗。 其实韩芊芊生辰宴上那人说的没错,净空法师并非圆寂,而是连同坐下九名大弟子,一齐被杀。 …… 一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天虞山脚下。 山中吹来的风,带着一股阴寒之气。老徐打了个哆嗦,说:“好在多叫一个子炎来,小男孩阳气足,三人总好过两人。” 他们行至半山腰,将马系在了月隐寺门口,步行上山。 往黑黢黢的山上没走几步路,子炎抖抖忽忽的说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老徐:“住嘴。” 江一木倒是平静,对子炎说:“天 虞山上埋了这么多死人,没有人看才奇怪吧。你是我们当中唯一没开天眼的,看不见,自然害怕。”江一木说着拍拍子炎肩膀,“等你好好努力,日后精进修为,能看见了,就不怕了。” 江一木这么一说破,气氛反倒好了一些。只是越是往山里走,空气中的味道就越不清净,除了泥土和烂草潮湿陈腐的气味,还有挥之不去的、粘稠的酸臭味。而这古怪的臭味是什么,实在是不必明说。 朝向较好的山坡上挤满了墓碑,有的坟头还建起了小房子,只不过这都是些陈年旧坟,可见月隐寺事发以前,藍州许多富裕的百姓会将坟地选在这里。 江一木脚下踢到一处土丘,蹲下身摸了摸。土还是湿的,应该是没多久前刚从地底下撬出来,因天虞山空气潮湿还未干透。 江一木对子炎招招手,道:“来,这边有座新坟。” 子炎拾起地上一根枯枝,在土丘的对面蹲下,刚想将枯枝插上去,忽然道:“江大人,您的刀在发光!” 江一木朝腰间望去,只见短刀发出了微弱的红光。 江一木拔出刀,刀尖在土丘上划过,刀身的赤莲发出血光。 “看来这土丘中还不止一人。”江一木默念道,收了刀,对子炎说,“没事,魂魄在里面,开始吧。” 子炎将干枝插上坟头,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只见干枝上冒出了新芽,嫩芽快速长大,直到繁茂的绿叶挂满枝丫。 子炎将树枝插进葫芦嘴,又念起一段咒语,新抽出的绿叶迅速枯萎落下。 子炎道:“好了。” 江一木塞上葫芦,将三眼貔貅符绑在葫芦嘴边,低头数了数叶子的数量,共有十七个。他问:“藍州何处死了这么多人?” 老徐回道:“刑场吧。” 江一木苦笑道:“刑场的尸首都往这儿送,看来天虞山真成乱坟岗了。我们需要多少个?” 老徐沉吟:“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救急的话,或许不需要那么多。来之前,云溪山舍的掌柜和我说,孟娘子让她的武婢替她出城取东西了,想必也和此事有关。” 江一木嗯了一声:“再取一些吧,天亮前下山。” 他们将一个山头走完,回到城中时,东边的天际已微微发亮,遥远的桧江像自天流下的星河。 子炎坐在江一木身前,手中抱着满满一葫芦的魂魄,摇了摇,贴在耳边,问江一木道:“里边怎么没有声音,会不会漏掉了?” “瞎说。”江一木从身后抢走葫芦,贴着耳朵道,“明明有风声,你没开天眼就算了,怎么耳朵也不好使?也不知平日里怎么吊的魂魄。” 子炎不服道:“嘿,这一葫芦的魂魄是谁吊来的?” 江一木又问他:“你这些稀奇古怪的咒语都是从哪学来的?” 子炎嘟着嘴:“我才不告诉你呢!略。” 一夜过去,两人混熟了,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好似亲兄弟。老徐缓缓的骑马跟在二人身后,心情愉悦的吹了个口哨。 江一木将葫芦还给子炎时,被子炎捉住了袖口掉出来的一角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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