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姐姐从城里回来,她又恢复成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富瑞没有一句责备,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她那一瞬流露出的脆弱也像是幻觉。 富瑞很快把这件事扔到脑后,开心地拆着姐姐给他带来的礼物。继续日常的拌嘴和打闹。 姐姐去城里上了高中,富瑞能和她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 高一那年的寒假,他和爸爸一起去镇里的车站接姐姐。 姐姐站在大雪中,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脸瘦得下巴尖尖的,只是眼睛还一贯明亮。 “小瑞!”姐姐微笑着向她招手。 也许是许久不见,富瑞一瞬间竟感到一丝陌生和赧然,躲到了爸爸身后。 “躲我干什么?”姐姐摸不着头脑地说。 爸爸大小:“哈哈哈,害羞了吧。” “不是!我没害羞!”富瑞羞恼地辩解,转向富柔:“姐你怎么瘦这么多,我都认不出来了。” “大概是学习压力比较大吧。”姐姐笑着说。 富瑞的眼睛转了转:“不过现在要比以前好看。” “我也这样觉得。”姐姐跟着附和道。 “好看什么呀好看,小柔,你可别学手机上的那些女生瞎减肥啊。”爸爸持反对意见,“你还是学生,身体还在发育期,胖点才健康。” “爸,我知道了。” “走走走,”爸爸伸手接过富柔的行李箱,高兴道:“你妈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你呢,回去多吃点。” 等到高二上学期的寒假时,姐姐的变化更大了。 她脸上的那块紫色胎记竟然莫名消失不见,原本粗糙的五官轮廓也仿佛被人用笔墨仔细勾勒细化了一番。 “怎么样?我是不是变好看了?”姐姐问他。 富瑞诚实地回答:“嗯。” “是不是比以前好看?”姐姐继续问。 “是啊,这还用问!” 拾起这些碎片状的回忆,富瑞才发现姐姐的变美历程有迹可循。姐姐也并非因患了怪病而死,而是一步一步,在外界环境的裹挟下,在恶毒话语的伤害下,自发拧出一根勒住脖子的麻绳,慢慢收紧,再收紧,最后迎来死亡。 他也是造成姐姐死亡的帮凶。 如果幼时没有对姐姐说出“丑八怪”这个词,如果姐姐在问自己是否比以前更漂亮时他能说出不同的回答,如果…… 可是,哪有这么多的如果呢。 * 简依到家的时候,小竹妖正在给葡萄浇水。 自从丰年小妖的一家三口都在这个小菜园定居后,葡萄成熟的速度直线加快,半个月前种下的幼苗此刻已经伸出柔软的枝叶盘绕在斜插的竹竿上,长势好到探出了围墙。 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挂果了。 “小依姐姐!”小竹妖看她回来,忙把水壶放下,小跑到她身边帮忙接过手里的袋子。 “我买了几斤荔枝,先用凉水泡一会儿再吃。这荔枝我买之前就尝过一个,肉多核小的,特别甜。” “好!”小竹妖拎着袋子往厨房跑去。 简依进门没看到蓝衿,以为他是在睡觉,可进了卧室也没看到他的踪影。 “阿衿没在家吗?”简依走到厨房,问正在清洗荔枝的小竹。 “小衿姐夫去丹霞山的墓园了,说要给明雪奶奶扫墓。” 小竹说完,看到简依松了口气。 不过之后都一直魂不守舍的,连荔枝都没吃几个。 “小竹,你在家好好呆着,我出去一趟。”坐立不安的简依拿起阳伞。 小竹咽下果肉:“要去找小衿姐夫吗?” “嗯,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蓝衿出门时没带手机,简依想联系也联系不上,这样干等着让她莫名心慌。 “小依姐姐你去吧,我会好好看家的。”小竹妖乖巧地说。 简依摸了摸他的头,不厌其烦地叮嘱:“记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出了门还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只橘白色的巨型猫垂头丧气地往这边走过来。 这只猫走路时垂着头,都没看周围的情况。 简依看得心惊胆战,幸亏现在路上没什么人,要是不小心撞到别人就是实打实的灵异事件了。 她快步走到大猫猫的跟前,小声喊:“阿衿。” 大猫猫被吓一跳般:“依依!” 简依:“嘘,小声点!” 大猫猫忙捂住嘴。 “不是说猫的警戒心很强的吗?怎么我都走到你跟前了才发现?”简依问。 “我……我在想事情。”蓝衿无精打采地说。 简依看他眼睛有点红,又想起他刚才是去扫墓,心疼地问:“是想奶奶了吗?” 大猫猫摇摇大大的脑袋,揉了揉眼睛:“不是的,我在墓园里遇到富瑞了。” “他……他是去看富柔了吧?” “嗯,他哭的好伤心,一直在说对不起。”大猫猫哽咽着说。 简依想起下午毛哲成和富瑞间爆发的矛盾,脑海里加粗般地出现“丑八怪”几个字,心里不由一哽。 连她这样外貌没有明显缺陷的人在青春期都有过严重的容貌焦虑,更别提脸上天生带了胎记的富柔。 富柔小时候遭受的嘲笑肯定不在少数,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简依感到无力,这些年来容貌焦虑的浪潮越发汹涌,心性再强大的人也会被磋磨得不自信。如果她处在富柔的位置,估计被桃心魅寄生的时间会更早。 “阿衿,我们回家吧。”简依把阳伞举过大猫猫的头顶,颇为丧气地说。 * 富瑞在墓前哭了许久,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别的原因他竟然睡着了。 直到耳边传来温柔的喊声:“小瑞,小瑞!” 富瑞猛地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而刚才叫他的人竟然是已经故去的富柔! 眼前的富柔不像重病之时那般瘦骨嶙峋,皮肤也从苍白变成健康的小麦色,她的脸上出现了已经消失的胎记,嘴角微微翘起,带着淡淡的微笑。 “天都黑了啊,你怎么能在墓地里睡着?”富柔埋怨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富瑞看富柔站起身来往前走,呆愣片刻后连忙背起自己的小书包跟上。 他想要牵住富柔的手,却只是触碰到冰凉的虚空。他愣了愣,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 微风习习,耳畔有虫鸣和鸟叫声。 丹霞山的桂花这几个月成片成片地开,白天香,晚上也香。 这香味勾起了富瑞大脑深处的记忆。 他突然想起在四五岁的时候,自己也曾经像这样和姐姐走在同样的小路上,闻到同样的桂花香。 那天富瑞和其他小孩在山里疯玩,结果爬树的时候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腿,是富柔把他背回家的。 如果不是相似的场景成了饵,载着这份记忆的鱼会消失在海里,不知多久才能被他想起。 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愧疚,不该如此轻易忘记这些珍贵的回忆。 可时间的河流在不停流淌,总要磨掉人内心的柔软,让人获得坚硬冷漠的外壳,而代价就是丢掉童真的回忆。 富瑞抬眼望着前方黑魆魆的路,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就算以后长大也绝不可以忘记现在这一刻。 绝对不可以。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富瑞看着富柔夜色中柔和的轮廓,哑着声音问:“姐,变漂亮有那么重要吗?” “对于活着的我而言很重要,但人死了以后灵魂却和原本的模样是相同的。你看,我脸上的胎记又回来了。”富瑞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 富瑞一动不动地看着富柔的脸,末了才道:“可是,姐,你的灵魂在发光啊,很好看的。” 富柔愣住。 “天这么黑,但我们一路走下山来都没打手电筒,正是因为你的灵魂变成了照亮道路的发光体。”富瑞说。 富柔低头看自己的手,自己的腿,身体的轮廓镶了一圈淡金色的绒边,正在静静地发光,但她一直没注意到。 “姐,你会成佛吗?”富瑞问。 “怎么可能。”富柔笑了笑,“我们快走吧,你这么晚了还没回家,爸妈都在四处找你。” “那你呢?姐,你之后要去哪里?” 富柔沉默半晌道:“我哪里都不去。” 富瑞听了这回答感到欣喜:“那就回家吧,妈妈和爸爸很想你的。” “小瑞,”富柔的表情泛着苦涩,“再过一年,我的灵魂就会消散,他们现在已经很难过了,我不能再让他们经历第二次离别。更何况——” 富柔的顿了顿道:“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我。” 富瑞:“可是我能看见你啊!他们为什么会看不到?” “你是小孩子,偶尔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富柔伸手想摸他的头,快要碰到他脑袋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体已经是透明的了,讪讪地收回手。 “那……你的灵魂会消散是指什么?”富瑞记挂着她前面的一句话,“是……我再也见不到你的意思吗?你要去哪里啊?” 彻底消散便是终极死亡,什么都不再存在。 富柔不想对富瑞说如此残忍的话,只能骗他:“消散是指我的灵魂会碎成片状,有的落到地上被花草吸收掉,有的被风吹到大海里,还有的会变成萤火虫尾巴上发光的小灯。” “听起来到处都是你。”富瑞很满意这个回答,“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以后会见不到你了。” “对,到处都是我。”富柔笑。 “其他死掉的人也是这样吗?” “是的。” 富瑞感叹道:“哇!老天爷比我想象中要温柔一点点欸。”
第24章 无名女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大雨。 铅色的厚云压低,狂风阵阵,毫无预兆地,白色的大颗的雨点便凶猛地砸下来。 简依的小阳伞完全没法招架这么大的飘风雨,无奈下只得在路边暂时找了个亭子歇脚。 这亭子造型特殊,支撑着顶盖的四根柱子都是活木,树根还埋在泥土里,只是树干被懒腰截断,不过即使这样,树干上还是顽强地伸出了几根细长的树枝。 考完试的小学生在大雨里大笑大闹,有些孩子不但没打伞,连雨衣也不穿,嬉笑着去踩积水的泥坑,把污水溅得到处都是。 简依在亭子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学生的队伍都走得稀稀拉拉,雨却还没有要小下来的迹象。 她站得有些累了,偏偏亭子里没有座位,只得倚靠着树干继续等。 可在她靠上树干的一瞬间,自己的意识好像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侵入,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简依一怔,立马将歪着的身子直起来。 这下那个模糊的影子消失了。 “那个影子是什么?”简依这样想着,飞快地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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