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阿宝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的他,心头剧痛无比,掩面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梁元敬,你千万别出事,不然……” 不然要她怎么办?她纵是万死也难抵罪责。 阿宝痴痴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她起身去看,刚到院中,脚步便顿住了。 “大和尚?” 觉明和尚一袭僧袍,风尘仆仆,手提禅杖入得厢房。 见梁元敬昏迷在榻上,登时吃了一大惊,忙将禅杖放去一旁,上前执了他的手腕切脉,又俯下头去贴住他的胸膛听心音,面色愈发凝重。 随即,他抬起头,将梁元敬的衣袖向上一捋,拆开缠绕的绷带,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刀口,无一道愈合,两侧血肉往外翻卷,冒着森森黑气。 阿宝瞪大眼睛,为何…… 梁元敬的伤口竟从未愈合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觉明和尚眉心紧皱:“不好,怨气竟已深入肌里了……” 怨气? 阿宝仓皇转头,无比震惊地看着和尚。 觉明却将榻上的梁元敬拿被子裹了打横一抱,提起禅杖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 三日后,梁元敬在大相国寺的禅房苏醒。 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用目光搜寻阿宝的身影,见她不像往常一样,黏在自己身边守着,而是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靠着板壁怔怔出神。 “娘子……” 梁元敬出声轻唤,开口才知声音异常嘶哑。 阿宝听得他唤,迅速回神,站起身来,却不过去,而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疼?别!别起来!你还没好……” 梁元敬动作了一番,也觉得胸闷气短,心口处似有一股恶气堵着,令他恶心烦闷,才稍稍动了一下,额头便生出层层冷汗。 他只得停下,向阿宝道:“娘子,过来……” 阿宝在原地踟蹰,垂着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别动,觉明和尚应当要过来了,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来看你……” 话音刚落,禅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觉明端了碗药汤自外面进来,见禅床上的梁元敬睁着眼睛,登时大叫一声,将药汤放在桌上,激动万分地冲过来。 本欲一拳头砸梁元敬身上,却又恐将他捶出个好歹,便一巴掌拍在自己的秃脑袋上。 “元敬小友!你可算是醒了!这三日真是吓坏小僧了,差点以为你撑不过去……” “三日?” “是啊,你昏迷了三日!整整三日!” “发生了什么事?” 梁元敬皱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阿宝说“不作数了”的那一刻,当时他胸口钻心剧痛,呕出一口血来,随即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至今想起阿宝那句话,还令他有剜心之痛,他的面色愈发苍白,额头冷汗如豆。 “勿思,勿虑。” 觉明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眉心,口中低低诵念了一串佛经。 梁元敬心头那阵堵塞烦闷之感终于褪去些许,听觉明低声叹道:“元敬小友,小僧端午那夜便与你说过,执念太过,会损你阳寿,人鬼殊途,终究不是正道,可惜你未曾将我的话听进去半分……” “不……” 梁元敬偏头,下意识看向阿宝。 阿宝终于上前来,低眸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道:“你的伤从未愈合过,为何瞒着不告诉我?” 梁远敬将衣袖拉下去,道:“都是小伤。” “小伤?”觉明瞪大眼道,“元敬小友,这可不是小伤,这是能要你性命的重伤。你是否觉得胸口积郁一股恶气,感到窒闷难消?” 梁元敬点头,不解道:“这是为何?” 觉明轻叹一口气,眉间悲悯之色愈显,道:“这说明,如今怨气已经深入你的肌里,正待深入你的五脏六腑,若我再迟来一步,想必你此刻已命丧黄泉了。” “怨气?” 梁元敬愕然抬起头,十分地不敢置信。 “是我,我的怨气。” 阿宝静静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眸里似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轻声说:“我是恶鬼啊,梁元敬。”
第48章 恶鬼 得知自己竟然是恶鬼时, 阿宝是格外震惊且不敢相信的。 如果不算上薛蘅死在她手上的孩儿,她生前大体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死后也算个好鬼, 一没吓人, 二没害过人, 然而觉明却说,并不是这么算的。 天道有常, 六界之中, 人、鬼、神各安其位,互不侵扰, 人死后肉身消解, 灵魂升空,下阴司九泉,到阎罗殿叙尽平生功德罪行, 再过奈何桥,寻一碗孟婆汤喝了, 忘尽前尘旧事, 投入轮回井再度转世成人, 这便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若如阿宝这般,死后不下黄泉地府,而是以魂魄之身在阳间游荡, 久而久之,便会生出那等逗留人间的贪恋。 欲望愈积愈深, 越胀越大,贪欲得不到满足, 又会生出怨气, 这股怨气便是害梁元敬伤口不愈的元凶。 怨气一日不除, 他的伤便一日不可愈合,直至浑身精气都被阿宝吸噬干净,最终一命呜呼,这也是觉明所说“人鬼殊途”的真正原由。 即便阿宝不想,但有朝一日,她也会害死梁元敬。 觉明看着梁元敬,正色道:“总之,阿宝小娘子必须尽快转世投胎去了,不然你会有性命之虞。” 梁元敬闻言,竟惊得从禅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满头冷汗淋漓。 “不——不可!” “轮不到你说不可以,”阿宝站得远远的,冷着脸说,“梁元敬,是我要去投胎,与你无关。” 梁元敬心头大恸,挣扎着要下床来拉她。 阿宝气得脸都黑了,忙大喊道:“不许下床!好好躺着!不然我即刻便走!” 梁元敬被她唬住,一时不敢动弹,只得在禅床上坐着,面色惨白地看着她道:“你是我的娘子,我们拜了天地的……” 阿宝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竟还做着和她长相厮守的梦,一时心中又惊又怒,大声吼道:“你闭嘴!知不知道有性命之虞是什么意思啊?呆子!再和我待在一起,你……你会……” “我知道,”梁元敬呼吸急促,打断她道,“我不介意。” “…………” 阿宝疲惫地捂住面颊,内心深处那阵无力感又涌上来了。 说不通的,她很清楚这点。 跟梁元敬是说不通的,他这人有几分痴性,又固执得很,下定了主意的事便不再轻易改变,所以他才屡次三番地提起,她是他的娘子,他们拜了天地,在他看来,这便是订下了盟誓,从此不论是上碧落还是下黄泉,都不可毁弃。 “你不介意,我介意。” 阿宝盯着头顶的房梁,轻声说:“我不想你死在我手里。梁元敬,你说我们拜了天地?不打紧,拜了也可以和离的。” “你要与我和离?” 梁元敬眼前一黑,胸口恶气上涌,险些又是一口黑血呕出。 觉明见他不对劲,忙上前搀扶住他,一边劝道:“二位,听小僧一言,不要吵了……” 他虽听不见阿宝说话,但见好友面色越发惨白,语气一句比一句激越,便知两人是在为了投胎的事争吵了。 “这事没什么好吵的。” 和尚扭过头,对梁元敬说:“不论你是愿还是不愿,舍还是不舍,阿宝小娘子非得投胎去不可。我师父说了,鬼魂羁留人间,原本就于六道不容,她若再害你性命,便会招来天谴,在九天神雷之下灰飞烟灭,届时就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 阿宝怒目圆睁,抡起拳头猛捶觉明的秃脑袋:“我揍死你个秃驴!你有话一次性说完不行啊!非得说话大喘气!” 早说这话不就完了,害得她和梁元敬一顿吵! 她连“和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以为她不会伤心的吗?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心脏都被撕成两半了! 阿宝揍完和尚,转头冲梁元敬说:“这下你听见了,我非得投胎不可了,这是为了你我二人好。” 然而梁元敬却双眼失神,一句也没听到她说的。 灰,飞、烟、灭。 他无声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口一阵钻心剧痛,蓦地弯腰,呕出一口黑血。 - 觉明的师父是大辽上京临潢府奉国寺的守真大师,道法高深,听说已有百岁之龄,也有说二百岁的,具体年岁几何无人说得清楚,因辽国萧太后崇尚佛法,他也广受契丹贵族尊重,被引为座上宾,辽人称他为“活佛”,可谓是大辽国宝。 觉明昔年削发为僧,便是于这位高僧手下摩顶受戒,佛法上也多得他老人家指点。 此次北行,他便专程上奉国寺拜访守真大师,向大师陈说了阿宝的事,并请教化解之法。 不料守真大师听了,却是提出要随他一同南下,到东京来亲自面见梁元敬。 觉明听了,险些给他跪下。 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他是大辽国宝,这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想必萧太后不会放过自己。 觉明苦苦相劝,守真大师却心意已决,未曾知会奉国寺众僧,便轻车简从地与他一路南来。 觉明“拐”跑了人家大辽国宝,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好在途中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地进了东京城。 守真不愿公布身份,便以一过路行脚僧的名义投了相国寺,如今也在后院一僧舍住着,就连相国寺住持也不知他便是北方鼎鼎大名的“活佛”。 梁元敬能下床后,觉明便扶了他登门去拜见自己师父。 守真正于房中闭眼坐禅,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眉慈目善,望之可亲。 然而阿宝在进入房舍见到他的第一眼,竟莫名感觉到一片虹光袭来,如织成一张巨网当头压下,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惧意,逼得她不敢入门去,只在门口徘徊不前。 “怎么了?”梁元敬停下来问。 “亡魂畏惧五色佛光,是以不敢上前,不必过多忧心。” 守真于蒲团上缓缓睁眼,他目生白翳,竟是个天生的瞎子,目光却准确地锁定梁元敬所在的方向,双掌合十,微微笑道:“孩子,上前来。” 梁元敬上前跪拜。 守真将右手置于他的头顶,口中低声诵念佛经,一面褪下手腕一串七宝佛珠给他。 觉明从旁解释,这串佛珠跟随守真多年,其中一粒佛珠是两百年前某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所化,又在佛祖座前开过光,珍贵异常。 梁元敬不敢要,守真却道:“戴上,可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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