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空了的茶盏被隋云旨放在桌上,白瓷壁上还冒着烟。 阿箬属实有些惊讶,她想隋云旨难道不烫吗?再朝对方看去,隋云旨的确是烫的,他烫得脸都憋红了。 他豁然起身,十七岁年轻的身姿欣长,鬓角的白发却因为未束好的发冠而毛躁了几缕出来。 隋云旨大喘了一口气,哆嗦着道:“茶、茶喝完了。” 阿箬此时还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怔,随后她听见对方道:“阿箬姑娘,我想起来我应是欠你一朵源莲的,待我将府上事情处理好,便去天际岭再寻一朵还你。”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她从隋云旨的目光中看出了坚定,看见了几丝浮动的泪花,不知是他当真年少,经不住、委屈地想哭,还是方才那杯茶烫狠了。 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花茶钱放在桌上便要走了,他临行前又看了阿箬一眼,这一眼有些久,最终他笑了一下。 这应当是自出事以来,隋云旨唯一一次笑了,他是发自肺腑的,有些歉然,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一路顺风,阿箬姑娘。” 隋云旨走了,那抹蓝影出了客栈便一路狂奔。 阿箬一句话也没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隋云旨说要给她重新在天际岭寻一朵源莲。他若真找到了源莲,又该去哪里还她呢?隋城主仅剩几年的寿命,他难道不陪在身边做个孝子吗? 索性阿箬也不是很在乎隋云旨说的话,而如今她将吴广寄身上的那一缕仙气收回,自然也不需要源莲来保持身躯不腐了。 阿箬没碰桌上的茶,起身离开茶楼时撇了撇嘴,没忍住对身后的背篓道一句:“隋云旨真怪。” 这话,就像二人在天际岭碰见的第一面时,她说过的一样。 阿箬沿着满是竹架的主路继续往城外方向走,出了胤城,她回眸朝城门上看去一眼,城门顶上挂着的牌匾也成了漆黑的石头,这才是阿箬最开始来到这座城池,所见牌匾的真容。 褪去那些虚假的金,城里人也该从吴广寄堆砌出的奢靡假象里回到现实生活。 阿箬收回目光,抿嘴一笑,这条离城之路上铺满了石板,两侧草地上长了不少蒲公英,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白色的种子,似羽毛又似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绿油油的草坪上,夹在了嫩叶的缝隙里。 阿箬深吸一口气,轻嗅这风里连着几日大雨后的清新、潮湿的气味。才走出没几步,心尖的位置突然颤动一瞬,阿箬脚下停顿,呼吸骤止,鹿眸闪烁惊喜之色。 她似是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右手抚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平静了片刻,忽而又动了一下。 阿箬睫毛颤颤,她几乎有些急躁地将衣领扯开,把手掌探入里衣中,只隔着一层肉与骨去感受胸腔下的颤动。 一下,又一下,是心跳声。 自阿箬死了之后,她的心脏就再也没有过动静。 风飞扬起的蒲公英顺着墨绿的裙摆扫过,上面的箬竹绣纹精致又生动,道路前后无人,唯有树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还有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 阿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这一瞬眼前场景骤变,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深夜,她握着箬竹根意外闯入了神明结界,记忆中过去的景象逐渐与现实重合再分离,她眼眶湿润,未眨眼便落下一滴泪来。 路还是那条离开胤城的路,路旁仍是绿草坪上漂浮着蒲公英,没有高悬的冷月,也没有枯萎的树林,没有小银雀,没有小蝴蝶,只有熟悉的花香味从身后飘来,准确来说……是从她身后的背篓里传来的。 阿箬没有回头,她看不见新买的藤篓上,藤条生芽,嫩绿的小叶将棕黄色的藤篓布满,发出了许多牙白色的小花。 她反手碰了一下藤篓,胸腔传来的鼓动愈发强烈起来,指尖触到了柔嫩的花与叶,阿箬忍不住嘴角上扬,鹿眸弯成了月牙状。 她收回颤抖的手,紧张地垂在身侧攥了攥,又掩饰不住高兴。 阿箬抬起袖子擦去眼泪,笑得合不拢嘴,便连走路都蹦跶了起来。 “神明大人,阿箬等到你啦!” 迎面而来的风,风干了她湿润的睫毛,阿箬似乎久违地听到了那声有些清冷,又难掩温柔的哼笑。 声音的主人,唤着她的名字。 ——阿箬,阿箬。 作者有话说: 神明掉落,注意查收。 阿箬捧着大花篓:收到啦收到啦! 【PS,今晚南昌突发封控消息,去超市排队抢菜了,更新迟了抱歉!】
第18章 春之叶:一 “澧国与翼国相争多年,说到底源于新帝的不安于分。澧国百姓安居乐业,事业蒸蒸日上,国有良法,亦有书勇,新帝却想效仿先帝开疆扩土,拿那一百多年前便割让给翼国的三城一宫做引,近年来频频生事,次次雷声大雨点小。如今翼国不堪其扰,出兵攻打,连夺九城……唉,实在是可怜,可恨,可笑!” 老先生胡子花白,几乎垂到了胸前,他身形消瘦,眉目清隽,瞧上去便知是个饱读诗书、富有才学之人,提起如今两国交战的事实,也直戳要点。 秋末枫林簌簌落下红叶来,远看像是野火烧着了一片山丘,树叶的形状随着风声而改,起起伏伏,似烈火海洋。 老先生坐在一棵枫树下,身后跟着一大家子人,还有几个十几二十岁年轻的后生。那些后生穿着长衫,一副书生打扮,骨子里却是一个比一个傲气,听到老先生说起此事时,更是愤愤不平。 “新帝无能又贪功,将这些罪过全都怪在先生身上,还说都是因为齐大将军是您侄婿,受您唆使才假病不听宣调,害得我国丢了九座城池。这齐大将军身上的伤,分明是前两年屡屡带兵攻打翼国,被翼国行刺落下的旧疾,况且将军都五十好几了,还能打几回仗?!”一名年轻人说起话来愤慨激昂,直将拳头往左手心捣。 这周围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十几个散落的游人,都是从那被攻陷的九座城池中逃出来的。 翼国忽而发起攻势猝不及防,不过短短半年便攻下了九座城池,有两城池的将领怕殃及百姓,甚至站在城墙上自刎以求翼国放过无辜之人性命,热血洒在城墙上滚烫又醒目,直叫人敬佩。 翼国势如破竹,使者来话,说的也是这战争为澧国先挑起,澧国多年在翼国边境挑事,便像个不成熟的孩子总想着与人打架斗殴,结果被人拽着头发拖着打,又哭哭啼啼地想要求和。 朝中多名官员因此受难,这位老先生也是其一。 他原是先帝文师,门生遍布,如今也都成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皇帝因那九座城池被夺,心中气愤,一时失言便将老先生的脸面撕得稀碎。皇帝虽无罚无责,可老先生到底是在京中坐不住,便称自己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中。 这几个跟过来的,都是前两年应试成绩不错的后生,便等再考就能入朝为官了,可年轻也有血气,直言有这样的皇帝,官不做也罢,气愤地组成了文人小队,说要护送老先生归家。 路过这枫林,再往前走三百里,便将到澧国的边境。往边境而去,是澧国与翼国交界分出的诸多纷杂小国,平日里靠年年进贡生存,不与人为争,但求自保。 到了枫林里,老先生才停下脚步歇一歇,他将如今朝中时局分析给几位后生听:“过了前面那个坡,再往右走便到了我家乡了,你们几个护送我家人归乡,我要继续往前走了。” “先生这是何意?再往前走……难不成要去东车国?西牛国?”一名男子脸上微僵,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豁然起身道:“先生这是打算去向那些小国求救?!” 此话一出,周围人噤声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了。 有人说此举不可,有人说先生大义,就连那些逃亡的游人闻言,也顿时猜出了这名老者的身份。 “阁下可是严老?”这些人能从九城之一逃到此处,多是家中富余,有些头脑的人。若非如此怎会往小国边境靠拢,不敢一路往京中奔去? 他们都知道,若翼国没有收兵的打算,靠着这一股像是有天神助力的冲劲儿,还真有可能打到京中,打到如今皇帝的跟前。 严老,四朝老臣,又是先帝文师,伴先帝三十载,声名远播,澧国上下但凡是会写字读书的,无不敬重。 这严老如今已然七十好几,还要为国事操劳,更撑着一把老骨头想要去向那些小国求救,只为了保住澧国江山百姓,众人知其身份,心中敬佩。 几声叹息之后,便是围坐一堆的劝说。有傲骨学子道他要去向小国求救,让老先生回去乡下,安生度过晚年,也有人道可书信给皇帝另派亲信执令前往,不必严老亲自去冒这个风险。 那边对话激昂,一点儿也没打扰到一小部分人的心情——严家与逃亡而来身后带着的几名年不过五岁的稚童,还有背着藤篓,蹲在地上一路顺延过去捡枫叶的青衣少女。 四个小孩儿男女都有,像个小跟屁虫似的,垂着脑袋跟在阿箬的身后,也学她一样捡枫叶。 他们虽不是一家人,就在这枫林短暂休息也能立刻熟悉,不一会儿便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毫无城府地分享自己方才发现的秘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压低声音,睁圆了一双眼睛道:“我看见她的背篓开花了,真的开花了,白白的,小小的,这么大。” 她那柔软的小手比了个圈。 一旁剃了桃子头的男童也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开花了,我也看见了,不过我看见了以后,那花立马就没了,她那个背篓一定有古怪!” 还有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小姑娘,说话声音糯糯的,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阿箬的背影,低声道:“那里面装着一个人。” “啊?!”其他三个小孩儿一同看向她。 小姑娘的脸骤然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捏紧手心里捡来的红枫叶,抿嘴道:“我、我看见了。” “骗人的吧!篓子里怎么可能装人啊!” “就是就是,我也没听见动静啊。” “我娘说这样的篓子,都是用来装药的,我还在图画书上看见过呢,采药的大夫就像她这样,背着篓子在地上捡东西。” “……”粉裙子的小姑娘一时间被这么多人围着质疑,她的脸一瞬红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盛满泪水,睫毛轻轻一颤就落下眼泪来。 她声音娇滴滴的,委屈道:“我不理你们了!” 说完这话,她丢下手里的红枫叶转身就跑了,一路跑到另一边正准备干粮的妇人怀里,娇娇弱弱地喊一声娘,脸埋在对方怀里哭,然后真就不过来了。 几个小孩儿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就算她骗人,他们也不能直接指出来,但说到底,背篓里怎么可能装人嘛!他们明明看见的,就是开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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