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围在一起讨论国事,劝说严老,妇人将随行带出的铁锅支起,打算煮几碗咸肉汤下面条,小孩儿闻见香味儿肚子饿了,一窝蜂散开,各找各家人去。 傍晚余晖,西面天空的红霞与枫叶交映,一个将天染了一半,一个将地染了一半,而后天与地的红在这一处交锋。阿箬就站在当中,将刚编织好的枫叶环戴在了头上,昂起下巴闭上眼深深嗅了一下风的味道,感受心脏的跳动。 红环配青绿的衣裙,广袖与裙袂上的箬竹纹也随风而摆,墨绿的细绳化成了腰带,挂下的两节穗子长到了膝盖位置,有些分量地压住不安分飞扬的裙摆。 阿箬拨弄了一下发丝,忽而觉得后脑勺的发上有些异动,她缓慢地睁开眼,抿唇微笑了一下。 方才那群人还留在枫林里,此处仅有她一个,站定在山坡最高处,秋末的碧草将有枯萎趋势。从这处往下看,一片草野的尽头便是几条蜿蜒的河流,村落稀稀拉拉分布不均,可被斑斓的云霞笼罩,彩光洒向白墙黑瓦,宁静又美好。 藤篓的盖子被卡出了一条细小的缝,一片刚从阿箬发上摘下来的红枫叶有一半落在外面,里侧一股力量抽动,那片枫叶便被拽了进去。 “这里没人。”阿箬沿着山坡往下走,脸上扬着笑:“而且风景不错。” 澧国战败,源于胤城献上去的金子全都成了石块,粮草断了,加上军心混乱,这才被翼国打了个措手不及,短短半年的世间内便失去了九座城池。 阿箬四月离开胤城后还听说过这事儿。 皇帝大发雷霆,为了查询这一夕间不翼而飞数量庞大的金子,不知杀了多少官员,朝野怨声载道,说到底那金子本就是假的,那些人也只是皇帝为了泄愤罢了。 后来皇帝厚着脸皮再往胤城隋家借金,几次三番他早就将隋家当成了国库,挥霍无度,这一次去问才知道,隋家的家底已然搬空了。偌大的府宅只留隋家父子二人,两人餐餐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日子便是不清贫,却也不富余了。 皇帝一番打听才知道,隋夫人一死,那号称富可敌国的隋夫人的嫁妆金库,也被隋云旨送给了外人。 前有翼国不断攻城,后头粮草兵马又跟不上,这才让翼国捡了大便宜,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得澧国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半年的时间,阿箬也去了澧国境内其他地方,只是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背篓内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 大约是一个月前,阿箬惯常在休息前打开背篓朝里面看一眼,那一眼看得她忘了呼吸。 虽早有准备,可在看见青紫色的脉络将乱做一堆的白骨相连时,她还是心跳骤停。惊喜之下,阿箬一夜未眠,就这么盯着藤篓一整夜,盯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盯到那些脉络生成,被一团柔光笼罩包裹,正在缓慢生肌。 之后,她不再那么频频地去看背篓了。 她怕自己好奇惊喜的眼神对他来说是一种亵渎,怕她看得多了,显得不那么尊重,故而只是隔几日,看一眼,确定没有其他问题便安心地继续下一段路程。 阿箬对她的未来还是充满憧憬的,至少将吴广寄身体里的那一丝仙气收回来之后,她便明显地感受到了身后背篓中不再是一具白骨,他拥有了生命,他的心跳,正在她的胸腔里鼓动着。 太阳慢慢落山了,隐于平原与天连接的那一条赤线下,红云逐渐晕上了淡淡的紫色,村落炊烟袅袅,几盏烛灯染黄了窗门。 阿箬继续下坡,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藤篓盖再度支开了一条缝,几根白皙的手指从里面探出,那双手似白玉雕成,指甲圆润,指尖与指节泛着薄薄的肉粉色。 在那支开藤篓盖的双手中央,微暗里,恰露出一双桃花眼来,形状好看,只一眼便能摄魂夺魄般叫人不敢直视。 纤长的睫毛被微风吹得颤颤,茶色的瞳孔中倒影着阿箬背对着的大片枫林,那枫林离他们越来越远。 瑰丽的天空上,一群雁飞来。
第19章 春之叶:二 翼国与澧国间的战争尚未波及到东车、西牛等边野小国。 相对于翼国,两国边野外的十几个小国更亲近澧国,十多年前翼国出兵,多个小国国土被抢,后不得已奉上王子王女为质,签了年年进贡之条约,这才苟延残喘至今日。 严老名声响彻澧国上下,便是别的国家也略有耳闻,他亲自出面游说,更替澧国国主答应十年免贡之约,这才劝动了一些小国萌发出兵相助之心。 严老之意,若是澧国差任何一人来边野小国境内,消息一旦走漏到翼国那边,翼国定会有所防范,反倒是他这个年迈的、已经与新帝生了间隙,被新帝厌弃赶回老家等死的老头儿不会叫翼国人提防。 翼国尚在往澧国京中进攻,短时日内这战争怕是不能消停,严老希望多国合力,从右侧平原出发,待翼国军队深入澧国境内,再与澧国将士来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 国事商定,严老便离开了边野小国,他命门生将多国签章的合战书与自己的亲笔书信一同交给新帝,也让他们回去京中,不要再管他这大半身躯步入黄土的老头。 严老交代下去时,眼眶湿润,多年在朝为官的记忆分沓而来,一生谋划,最终也得落叶归根。 阿箬这一路先严老一步绕至边野诸国,又走运地在那些小国出兵前顺着平原一路往翼国的方向而去。 她绕这般远路,一是为了避开正前方两国的战事,二是这条漫漫长路人少,她身上的背篓越发地重,还是远离人群较好。 十二月中,阿箬走至翼国边境煊城,煊城多年来受澧国骚\扰,城内的百姓已然不多了,不过这一年翼国场场胜战,倒是让煊城的百姓难得地放松下来。 连年战事苦不堪言,不出十日便是冬至,剩下的半城百姓也想应个景、过个节,便在家门前挂上了彩灯,长点十二时辰不灭。只是城中百姓有限,也非家家户户都还有人在,那灯火稀稀拉拉地连不成线,不能照明夜空,就连一些深巷也照不到头。 阿箬是入夜才走到一家门前点灯的客栈外的,此时天已很冷,客栈早早关上了门,阿箬捏着门环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了声音。小二裹着厚棉袄有些牢骚地开门,一抬头瞧见门外就站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发丝被寒风吹乱,一张小脸苍白,鼻尖冻得通红,还挂着笑,他连忙精神了起来,请人进屋。 阿箬道谢,入了客栈便将一粒碎银子放在桌面上,请小二布一间房。 小二正要去关上店门再把人往楼上领,才走到门前,煊城的街道上便传来了一阵兵荒马乱。一行官兵为首的坐在马上,哒哒的马蹄声几乎踏裂石板路,他手举令旗,大声喧道:“京中急令,速闭城门!” 入夜的这一声将绝大部分的百姓惊醒,那马蹄声一道接着一道传来,官兵身后还跟着一票穿铠甲佩剑的跟着跑,那些人的手上举着火把,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穿梭在煊城的大街小巷中。 “京中急令,速闭城门!” 马蹄声从客栈门前急速略过,随后便是火把明光,吓得小二连忙关上门,心有余悸地顺着门缝朝外看。 掌柜的不明所以,衣裳都没来得及披便从楼梯口下的卧房里跑出来,连问怎么了。小二也说不出为何,只是这一夜煊城注定是不平静了。 次日天一亮,整个儿煊城外都被官兵把守,除去煊城,几个能出翼国的其他城池也都在昨夜经历了同样的遭遇。 阿箬早起,小客栈内也仅有她一个客人,小二天未亮便出门打听昨夜发生了何事,再回来说给掌柜的听。 他们也不避人,阿箬正吃着素馅儿饺子,一口饺子一口汤,眼神落在了窗外结了一层冰花的石板路上。 “昨夜入城的是京都的紫林军,紫林军共三十支精兵良将,陛下这次一共派出了二十支,只留了十支守卫皇城,其他的都被派去四方边境捉人了。”小二说道:“听说是京里逃走了个小国公主,名字叫什么人家也没说,只知道那公主早十年前便被送来我国做人质了,也不知哪般能耐竟能逃出皇城。” “一个小国公主也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掌柜的直皱眉:“紫林军可是直属陛下,护卫皇城的,派出来捉一个公主,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我还听人说,这捉公主只是个说辞……好像京都的确有个什么大人物不见了,非但是咱们这儿,就是皇城附近也被搜罗了个遍,若非必要,这紫林军不会大费周章来咱们边境小城的。” 掌柜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抬眸看向坐在窗边吃饺子的阿箬,忆起昨夜情形,掌柜的扯了扯小二:“你可打听到了,那公主是何年纪?” “质子都是趁幼送来,应当不超过十八岁吧。”小二说完,掌柜的便开始给他打眼色。 二人心领神会,心下骇然。 寒冬十二月,将冬至,坐在窗边的姑娘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青绿竹裙,年纪看上去也才十几岁,孤身来到了边境煊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寻常人。她昨夜才入客栈,后脚便有紫林军举火把追来封城,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掌柜的对着门外抬了抬下巴,小二便立刻奔了出去。 阿箬吃完饺子,将汤也喝光了,这才放下碗筷起身要走。 她本就是路过煊城,此地人少,她来客栈前已经在城内大致转了一圈,并无她想找的人,瞧着地上的冰花,恐过不了多久便会落雪,还不如早日离开,好在大雪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阿箬还没出客栈门,掌柜的便上来与她搭话:“姑娘要出去啊?” 阿箬有些疑惑地回头瞧他:“我给了住宿银子了。”她顿了一下,又道:“饺子的钱也给了。” “是是是,姑娘是给了。”掌柜的有些焦急:“我见姑娘是外地人,若是来煊城游玩也不熟,不如我带你在城内转转吧?” “游玩?”阿箬挑眉:“此地没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我也不打算再留宿,掌柜的回吧。” 她毕竟是个漂亮姑娘,街上还有旁的人在,因着掌柜的厚着脸皮搭上两句话,已有人低低笑话他,他也不敢再留人,只是在阿箬走后没多久便锁了客栈门,连忙追着小二的方向过去。 天气果如阿箬猜测的那样,还未到正午便下起了雪来,先是一粒粒小雪花,过了半个时辰,小雪转大。城中几家飘起了炊烟,道路尽头便是离开煊城直往京都而去的北城门。 阿箬离城前,不远处的巷子里突然有个小孩儿发出了尖利的哭声,一名妇人的恳求声响起,惹得守门卫兵纷纷过去查探。 京都紫林军身披紫金铠甲,浓紫色的披风为将,淡紫色的披风为兵,此刻正有一将六兵围着两个大约五六岁的稚童,面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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