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空接过,目送她进了赌庄。 逐风赌技很厉害,每次缺钱便去赌一把,无论输赢大小,一把便走。 寂空对此不置可否。 旁边一个孩子呆愣愣地看他,似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口水都要流到脖子上。 他从宽袖里掏出一颗小小的糖塞给孩子,又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那糖是昨日化缘时,一户即将办喜事的人家拿给他的,逐风与他都不喜食糖,便一直放在袖中。 正擦着,对面赌庄忽然热闹起来,里面人声鼎沸,吵嚷声庄外都能听见。 “庄家出千!你们仔细掂量掂量那筛子!” “真的……不一样重。” “庄家,给我们个说法!” “危言耸听,捉住她!” 寂空直起身子,没有错过那道从墙头一跃而下的紫色身影。 紧接着数十名打手持棍棒从庄门追出来,还有几个趁乱跑出来的赌徒,怀里抱着大把方才趁机抢到的钱票。 紫色的身影跑得极快,几个跳跃,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寂空淡定地又把孩子的脸擦干净,这才捻着佛珠出了镇。 镇外树上,紫衣女子如花盛开。 她叼着一根狗尾草,笑得闷坏。 这种情况寂空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逐风赌钱,只要碰见出千的庄家,一定会毫不犹豫揭发,但对方人多,她打不过,只能先跑为上。 后来两人便约定好在镇外会面。 在快要到京城时,逐风停下脚步。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回去吧。”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就当作看她的最后一眼,不要再想她。 逐风向着他的背影道:“寂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希望你能早日参透。” 寂空的脚下僵硬一瞬,又很快复原,他没有回头,像当时拜别师父一样,挥别了逐风。 他以为他真的能做到抛情绝爱。 寂空又回到了泰明寺,像曾经渡过的二十年一样,日复一日地吃斋禅修做活。 他不肯停歇,不让自己有丝毫空闲。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忘了逐风,似乎只有偶尔在梦中才有机会想起这个人。 窗前的杏花开了落,落了开,逐风再也没有来过。 寂空的心空荡荡,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抛却情爱,已经投身佛法,为何还是灵魂虚浮,不知归处。 他的道是什么,他的道,就是佛。 佛台前的檀香日日袭身,火红的供烛夜夜照衣,他以为自己早已没了曾经热烈的感情。 小和尚圆头圆脑,举着张纸条给他:“寂空师兄,方才有个女子来找你,看你不在便走了。” 寂空接过,纸条没有署名,只表面写着“寂空亲启”。 很飘洒的字体,龙飞凤舞,却很好看。 他不知道有谁会来找他,他在寺外没有认识的人。 除了……逐风。 逐风,他已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他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往日早便念完早经回了房间,但今日不知为何多念了一篇,便错过了。 一张残缺的纸,好像是被人从书上随意撕下的,背面还有两句残诗。 “亥时。” 如此简短,就是她。 但她已经两年没有来过,这次为何而来? 寂空将纸条合上,这才发觉自己心跳过快,曾经与她相处的点滴尽数涌上心头。 他以为他忘了,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回忆过往,他以为他参透了。 原来一切都是他以为。 一张小小的纸条便可以轻易打破他所有伪装。 晚斋刚过,寂空便回房间关好窗,独自坐在窗前,等着石子敲响窗纸的声音。 只是,这次他等了整晚,也没有听见记忆里的那一声。
第18章 东洲(定禅卷) 三年以后,寂空于佛理上已有极深造诣,又因其清贵出尘的相貌,在京城中颇负盛名,多次得圣人召见,以面见天颜。 高高的长阶上是威严雄赫的朝贤殿,耀眼的日光打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深红的宫殿如一座欲望的牢笼束缚了数不清的灵魂。 寂空刚为圣人讲完佛法,看着这权力象征之地,目含悲悯。 一世为欲望所困,不得善果。 身后有人唤他:“寂空法师。” 寂空看过去,一个黑衣绣蟒的中年男子缓缓从长阶上踱步而下,身上的肉一颤一颤。 逐风曾形容他肥头大耳,如此一看,确是肥头大耳。 逐风,又是逐风。 三年来,他从未刻意想过她,她却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曾试着消灭她的影子,却徒劳无功,最终他将她藏进心底最深处,如今已能平静地想起她。 寂空双手合十,躬身:“安北王。” 安北王笑嘻嘻的,走过来靠近他:“本王当年在北境见过一个和尚,对他一见如故,只是可惜,山上一别后,竟再也寻不到了。”这和尚总躲着他,今日终于有机会与他一语。 寂空后退一步,垂眸道:“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本是常理,安北王何必执着于一面之缘。” 安北王却不想放过他:“人生一世,苦海无边,若是事事随缘,岂能自在?” 寂空抬眼:“种如是因,结如是果,若是无缘,安北王强求也无用。” 安北王却笑:“无用?不强求一试,怎知无用?” 说着他靠近了寂空,附耳轻声:“还记得当时救你那紫衣女子吗?她在本王手里,若想救她明日到安北王府。” 他从袖间悄悄抖出一根银色发簪,寂空一看,确实是逐风一直簪发的簪子。 他的心蓦地一痛。 寂空伸手,想要去摸,安北王放下宽袖,笑着道:“想当年法师还不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圣僧之时,游历到北境,与本王一见如故,日日秉烛夜谈,如今想单独再见一面,却比登天还难。” 他一脸志在必得,背着手走了。 寂空满腹心事,心头沉闷地回了泰明寺。 逐风如今可安好?她真的在安北王手中吗?三年前她的失约是否与安北王有关?这三年里她为何从未再来过? 近年来北境动荡,安北王三年前便被一道急召召回了京,他会称呼逐风为紫衣女子,大概不知道她是逐将军的女儿…… 想着想着,寂空忽然就笑了。 每当他以为他能平静地想起逐风时,总有人会来提醒他,不,他不能。 几句话便让他乱了方寸。 第二日,寂空交代好一切独自去了安北王府。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使是假的也好,知道逐风安全他便安心了。若是真的,他再考虑如何救她。 安北王陷在堂前的椅子里,笑得精明,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谁能想到泰明寺人人敬仰的寂空法师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情种。” 寂空并不答话,他身如青竹,风骨若松,玉面朱唇,似高山雪云中月,皎皎宛光,只敢远观。 安北王看直了眼,他玩弄过那么多男子,从未有一人有寂空这样的气质。 寂空问:“那女子在何处?” 安北王喝一口面前的清茶:“急什么?几年不见先叙叙旧。” 眼前的茶闻着沁人心脾,喝着唇齿留香,安北王暗想,这寂空是否也如此茶一般,让自己心旷神怡? 寂空坐下,暗中观察安北王府。 “法师怎么不喝茶?是不是这茶冲的不香?来人,将冲茶的人拖出去,”安北王顿了一顿,看向寂空,轻飘飘道,“打死吧。” 寂空明白了,自己不喝,他总有办法逼自己喝,便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我要见她。” 安北王捉住他的手,细细地摸:“看你表现。” 寂空将手抽出来,不再言语。 没多久,他眼前发花,倒在桌上。 “送到本王屋里。” 两个家仆上前,将他架起来,安北王正要跟上,门口进来一串锦衣太监:“王爷,圣人召见。” 安北王心下暗恼,怪人扰了他兴致,却不得不去。 圣人怎会突然召见他,定是那和尚来之前蛊惑了皇兄。 他又向底下人嘱咐一定要看好寂空,这才起身入宫。 …… 浓烈的熏香充斥了整间屋子,卧榻是一张梨木拔步床,其上刻满精致雕花,屋里昏暗,不见日光。 “寂空,醒醒。”好熟悉的声音。 寂空恍惚间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紫衣女子坐在桌上,晃着双腿。 他头脑昏沉,很快又闭上了。 又是一声:“寂空。” 他又睁眼,眼前模糊的雪青色影子近前来,他看见她墨黑的眸子深似水,接着又远去了。 他强撑着爬起来,不受控制地跟上。 不知道走了多远,那个影子终于停下,他急忙跑过去,手却抓了个空。 她终于清晰起来,却是一身血迹,笑着向他挥手:“寂空,走吧,莫回头。” 面前的人如烟飘散。 寂空剧烈地抖了一下,蓦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昏暗的小巷,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奇怪地看他。 寂空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鼻尖充斥浓烈的熏香与土腥味的混合气。 不是安北王府。 他直愣愣地站着,浑身乏力,好像立在数九寒冬一般,身上冷得发抖。 逐风啊。 他忽地想起师父说他:“寂空,你看似通透,实则愚拙固执,修习佛法,不是为师教于你,你记住其间含义,便会了的,它要靠你用心去悟。” 是啊,他从来都不曾真正理解过佛,那些精深的佛理,他向来只知其形,不解其意,只不过靠着一些聪智,才得以与人谈经说法。 他确实愚拙固执,身在空门,却心在俗尘,深陷爱欲,不能了悟。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原是如此。 寂空深一脚浅一脚,神不附体地走回了寺里,回去后便天旋地转,闷头倒下。 他卧榻一个月,一直面色惨白,不言不语,吓坏一众师兄师弟,只有师父劝他:“寂空,人死成空,皆是虚妄,莫要执着。” 寂空想,怎么就皆是虚妄?怎么就成空? 逐风是真实存在的人,只要他还记得,她便不是虚妄。 如常的一日,师弟照常去给寂空送药时,发现他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 他愣愣地问:“师兄,你好了?” 寂空还是一身清冷,他却觉得师兄哪里不一样了。 “好了。” 寂空将药倒在杏树下,转身离开,从此,泰明寺少了一个年轻和尚,朝堂上多了一位权臣法师。 他结党营私,铲除异己,蛊惑圣人,以一己之力将朝廷翻了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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