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风点了点泥人的脸,得意:“我特意让那老师傅做成你的样子。” 寂空摸摸泥和尚身上清晰的衣褶,温和地笑:“很像。” 逐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身上的包袱和剑放下。 寂空一一看过去,那个锦绣制成的包袱旧了,长剑也有磨损。 他又看向逐风,一个月的奔波,她不仅没有灰头土脸,还变得更加灵动。 逐风总是笑着的,她的笑很淡,像风一样。 寂空蓦地感觉自己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等待破土而出。 逐风拿起他方才抄写的佛经,不经意道:“你的反应太平淡了,念梦的反应才有意思。” 寂空摸着泥塑的手一顿,这样的泥人,别人也有么?别人的也是他们的样子么? 奥对,她那时说她买了几个。 手中的小和尚顿时不那么好看了,他慢慢放到桌上。 寂空原本以为她会说一些这一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却不想她放下书后,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放空。 他也没那么多话要说,便陪她一起看外面的杏树。 太阳爬到南面时,逐风一拍屁股站起身:“我给我爹送了个泥人,他估计又得派人到处捉我了,不坐了,我走了。” 说完,手一撑桌面,又从窗户跳了出去。 寂空目送她远去,回过神来,桌上又是一只狗尾草兔子。 他找出之前的书,把它夹进去。 之后的几年,逐风每隔一两个月便来看他一次,每次都是坐在那株杏树上,用一颗石子敲响他的窗。 有时给他带几个西域的葡萄干,有时是一抔千里之外的黄土,有时是一颗价值千金的宝珠,有时是一块高山之巅的碎石…… 慢慢地,寂空也养成了习惯,日日坐在窗前抄书,日日期待那砰的一声。 无论严寒酷暑,他都关着窗,等待石子敲窗的声音,然后推开。 他心底的种子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破土而出。 少女褪去了稚嫩的影子,变得成熟又淡致,身形高了,面容长开了,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含在眼底的笑意。 小和尚也脱去了稚拙的青皮,成了泰明寺闻名的青年法师。 在一日诵经时,他读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金刚经》) 爱。 年轻的僧人忽然顿悟了,原来这是爱。 原来他每日的担忧,每日的恐惧是因为爱。 逐风是一只鸟,他捉不住她,便留下来等她,期盼她可以常来看他。 他从来不问她为何离家,要去哪里,为何要去,他就是一棵树,只要她回去,便能看见。 可是他也想追随逐风而去,但他不能,他只能在这一方佛寺之中日日为她祈祷。 他忽然深深地厌弃自己,他是修佛之人,怎能动俗念? 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呆跪在佛祖面前,愧疚地祈求佛祖原谅。 即使这样,他依然止不住去想念逐风。 这个人,在不经意间牵动了他所有的心神。 逐风坐在枝间,双腿晃荡,笑问:“寂空,你为何从不看我?” 寂空闭上眼睛,因为他不敢。 他怕他的心思被人发现。 耳边窸窸窣窣,一道阴影罩下来。 他惶然睁眼,紫衣的女子踩着桌子跳下来,重重跳进他的怀中。 湿气氤氲在耳际,清冷的嗓音含着笑意:“你为何不敢看我?” 寂空惊慌失措,匆匆想要站起来,却被女子按住双腿…… 一阵风吹过,寂空从迷蒙中清醒过来,身上一片汗湿。 他抬眼看向高高俯视的佛祖,佛祖慈笑,目含悲悯,是这无边夜色中唯一注视他的人。 佛祖知道他所有的龌龊、不堪。 他拾起面前的木鱼,狠狠砸向自己的手指。 佛台前的灯烛明亮,火光倒映在晕开的红色血泊之中。 他垂着受伤的手指,极缓极慢地走出佛殿,走进漫天黑暗里。 寂空再也没有独自一人去过佛殿,尤其是空荡荡的晚上。 他愧于面对佛祖。 日复一日,窗前的银白杏花谢了,结上满树的青果。 逐风摘了一颗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这杏好吃吗?” 寂空:“很甜。” 逐风咬一口青果,酸得呲牙咧嘴:“可惜我吃不上了,明年我卡着月份来。” 寂空温笑:“明年替你留几颗。” “好。” 然后他等到第二年青杏成熟,特意留给她的黄杏变软腐败,也没有再看见她。
第17章 东洲(定禅卷) 寂空打开面前的薄本,在上面记下:第四百一三天。 他望着杏枝打在窗上的影子,出神地想,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 她还好吗? 寂空隐隐变得惶恐不安。 逐风一身血,笑着向他挥手:“寂空,走吧,莫回头。” 他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好像有眼泪落下来,天旋地转。 他半夜醒来,想起梦中场景,头疼难忍。 风吹树梢,穿过门缝偷跑进来。 他起身穿戴整齐,收拾好衣服,然后便呆坐在屋中。 黑夜渐渐变灰,一丝光线出现在天边。 寂空走到师父门前,跪下。 师父推门时,便看见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跪在面前。 他看了他很长时间:“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个道理,你还是不懂。” 话罢,他长叹一声,挥一挥衣袖,却什么也没问:“走吧。” 寂空磕了几个头,直到头破血流才站起身。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 师父的声音响在背后:“寂空,师父等你回来。” 寂空离开泰明寺,往北境而去。虽然逐风从未告诉过他她要去哪,他却能猜出来。 她只有北面没有去过了。 他带着几件衣物和佛经上了路,期间靠着化斋和替人超度走了一个多月到达北境。 为了消磨想起逐风时的时间,他寻了块木头,日日精心雕刻,所有能刻的地方都刻上了平安印。 北境太大,寂空一路走一路问,却依旧不知该去何处找逐风。 山路上忽然拐上一个骑马的黑衣男子,他一眼瞧见了低头赶路的寂空:“好俊的和尚。” 旁边的侍从听见,忙向底下人挥了挥手。 接着七八个身形高大的家仆靠近寂空,伸手要去捉他。他身子一侧,极其灵活地躲开。 他站远一些:“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 家仆们并不说话,只是执着地去抓他,寂空无奈,只得与他们打了起来。 但他再厉害,也难敌几个拿了棍棒会些拳脚的家仆,很快便左右支绌。 几粒石子从一旁斜飞过来,正好击中靠最近家仆的膝弯,家仆应声跪倒。 头顶的声音如玉珠落盘:“何必为难一个和尚?” 寂空的视线循着声音往上,只见高树上,紫衣女子歪躺树干,手抱长剑,满脸倦意,好像刚刚睡醒。 她唇若点绛,目似含珠,笑意盈盈,居高临下地望他,如天上神女,令人不敢亵渎。 他脑子一呆,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不经意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 逐风摸摸自己的脸,玩笑道:“看见我这么激动?” 男子身旁的侍从厉声问:“你是何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是你主人的,”逐风在树上站起来,指尖残影飞出,“爷爷。” 所有人尚未反应,黑衣男子的马猛地惊起长啸,随后向前冲去。 侍从尖叫着飞奔出去:“王爷!” 剩下的家仆也紧跟追去。 逐风迅速跳下树,拉住寂空便往反方向跑:“快跑,那是安北王。” 安北王,寂空听说过,他的名声极差,好美人,喜娈童,不分男女。在北境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欺男霸女。 两人一起跑下山,又跑到彻底看不见那山才停下脚步。 轻风濯濯,草青天明,远处的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逐风停下步子,哈哈大笑:“安北王要气死了,看他肥头大耳那样子,也不怕把马累死。” 寂空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脑子还是呆的,又被拉着跑了很远,脑子更呆了,他看着她嗫嚅许久才愣愣地发出声来:“……逐风。” 逐风拍拍他的背,嫌弃:“才一年不见,你怎么变呆了。” 他的心里突突的,后知后觉,忽地露出一个傻笑来:“你还好好地活着。” 逐风骤然沉默下来,她的眼神太复杂,寂空下意识开始慌张,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眼睛。 逐风又笑了:“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走,天快暗了,我们找个地方晚上休息。” 寂空放松下来,却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他悄悄将汗湿的手打开,凉风瞬间吹散那份燥意,他根本不敢告诉逐风他为何而来,也不敢向她表明心意。 胸口那个早已雕刻完全的木镯好似会发热,烫得他心口疼,他却没有半点拿出来的勇气。 逐风不肯受人约束,一直追风而去,若是知道自己的非分之念,定不会再与他来往。 他只需要看着她就好。 他一路上颇为忐忑,怕逐风问自己为何会来北境。 但她什么也没问。 走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村庄小镇,两人便寻了处临水之地,打算就地休息。 逐风双手枕在脑后:“寂空,你什么时候回京?” 寂空烤地薯的手一顿:“我这便回去。” 逐风惊喜道:“那真是巧了,我与你一同回去吧。” 他把烤好的地薯递给她:“好。” 月夜明亮,寂空顶着满头星辰,坐地打坐。 知道了逐风安然无恙,后面他要何去何从? 他是出家弟子,对女子暗生情愫已是大逆不道,一边祈求佛祖原谅,一边思念逐风,更是悖逆不轨,实属小人之行。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啊,五蕴皆空。 寂空暗下决定,既已寻见逐风,便在这期间斩断情思,好早日回归正轨。 第二日,两人走到延阳城,不料在城门看见通缉的画像。 无法,两人只能绕开城池,专走村镇等偏僻处。 同逐风一起的日子里,寂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与自己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潇潇洒洒,磊落不羁,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可以眼见打不过,转身便逃。 什么都别想困住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逐风把自己的剑交给寂空,笑得开怀:“寂空,在此处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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