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决定的事难道都是对的?我不相信。” “宁姑娘应该不是天机阁弟子吧?” 燕月生一惊,意识到自己说得忘了形。慧空方丈却不甚在意:“姑娘不必惊慌。天机阁初代阁主便是天道化身,按理来说,天机阁门下不会有敢于质疑天道的人。我是因为这点感到奇怪,所以随便问问。宁姑娘如此为玄云前辈鸣不平,可是和他有共鸣,想杀一个不该杀的人?” 不过几句问话,便将燕月生的心思剖白得一清二楚。她那点引以为傲的小聪明,在慧空方丈眼中无处遁形。谎言被当面戳穿,燕月生一时间无地自容,站起身后撩起裙摆深深下拜:“不错,在下有一血亲之仇不得不报。然而杀了仇人之后,我也许会和玄云大师一般失去自我,堕落成魔,恐怕将要为祸人间。九龙寺出过一位玄云大师,我想九龙寺处理这种事或许有些经验,还望方丈教我。” “不能放弃吗?” “如果放弃,我这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姑娘胆识过人,只是过分偏执,老衲没有什么好教的。好在姑娘心存仁善,不愿为一己私仇伤害无辜,还不算完全无可救药。”慧空方丈示意燕月生起身,“姑娘既然不信天道,那就多问问自己的心吧。待到最后一刻,你的心会代替天道给出解答。” 燕月生没有听懂,待要再问。慧空方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被褥上。燕月生慌了手脚,急忙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擦拭。慧空方丈摆了摆手:“我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救了。郡主不必操心劳神。如果没有其它问题,便请郡主先离开吧。我那徒儿房景延还在等着,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听到“郡主”二字,燕月生呆立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慧空方丈慈爱地笑一笑:“郡主?” 燕月生回过神,行礼后转身离去。房景延不知何时候在门外,和燕月生擦肩而过。慧空方丈缓过气,命房景延把门关了。 “师父昨儿看起来才好些,今天脸色怎么又差了?”房景延一边关门一边抱怨,“程素问当真有认真为您看诊吗?” “又胡说八道,”慧空叹一口气,“刚才采意是不是又去找你了,你这样不高兴?” 房景延动作慢下来:“徒儿没有不高兴,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你从前是做过些错事,可也不该被折磨到如今。”慧空沉默片刻,“我此次叫你来,正是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 房景延意识到什么,闪电般抬起头。慧空方丈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权且休息一日,待缓过气来,就亲手为你剃度吧。”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乾坤笔墨 燕月生不是故意要偷听慧空师徒二人的对话, 只是她感知太强,又没有走开太远。房间没有结界的屏蔽,慧空的话一字不落吹入她耳中。燕月生起先没有留神, 走开一段后忽然煞住脚。她想起之前听到周采意所说誓言, 一时间决断不下。 慧空看破燕月生身份却并未将她拿下,又有方才的点化之恩, 燕月生按理不该给他添堵。可周采意一路护送燕月生到九龙寺,又在她失踪之后四处寻访燕月生的踪迹。燕月生更不该明知房景延将要遁入空门,却不及时告知周采意。 正犹豫不决, 周采意恰好从院门走出, 眼看将要御剑离去。燕月生不及思索, 已经叫出声:“周姐姐!” 周采意顿一下才意识到有人叫她, 朝这边看来:“燕姑娘。” 燕月生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周姐姐这是要回明夷宗?” 周采意点点头:“此次出门, 我已经浪费太多修行时间, 是该回去了。” 燕月生急中生智:“我先前和阿陵约好, 办完了九龙寺的事, 我还要回明夷宗接她。我担心我自己回去脚程太慢, 可否请周姐姐在九龙寺多盘桓一日?” 周采意果然犹豫片刻,但最后还是婉言拒绝:“此次我离开宗门时间实在太久,再逗留下去未免有些不像话。明夷宗会好生招待屠姑娘,不会让她出半点岔子。燕姑娘什么时候来接她都行。” 周采意并不知道,此时屠汝陵已经离开了明夷宗。然而燕月生也不知道,她待要再劝, 一只手落在燕月生肩上,及时止住她要说的话。 “燕姑娘原是好意, ”程素问不知何时出现在燕月生身后, “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请少宗主留下来。周姑娘若是能明日离开九龙寺,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采意皱起眉。她向来不喜欢天机阁的人,总觉得他们神神叨叨,比满口佛偈的和尚还要难缠。她往后退一步,神情冷淡:“不必了,我想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朝燕月生点一点头算作招呼,御剑离去。燕月生决心本就不坚决,只动摇片刻,连周采意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只得悻悻放下企图挽留周采意的手。 “你也听到慧空方丈决定给房景延剃度了?” “没有,但是可以猜到。”程素问收回手,“方丈如今性命垂危,运气好的话还能剩一两月,运气不好便是命在旦夕。他对房景延有愧,临死前一定会补偿这个徒弟。” “慧空方丈对房景延有愧?”燕月生吃了一惊,“为什么?” 在周采意说的故事里,慧空方丈救下灰心丧气几至殉情的房景延,给了他遁入空门从头开始的机会,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为什么还会愧疚? 程素问没有解释。他看一眼天色,离日落还有几个时辰:“时候还早,燕姑娘可要今日离开九龙寺?我可以顺路送一程。” “你也是今天离开?我以为你会留在这里为慧空方丈治病。” “本来计划是这样,但今天中午之前,慧空方丈还有能救的机会。但他如今已是药石无医,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早些将遗体送回天机阁。” 程素问想起午间强行闯入魔室的慧空。明明方丈是因为担心程素问,强行破开程素问点的昏睡穴,最终却导致魔气侵蚀伤口,将慧空方丈自己送入了死地。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程素问有些遗憾,但也没有非常遗憾。 “玄云方丈的遗体已被我封印,我需要将它送回天山,和姑娘并不是同一条路。到香雪村村头,我们就此别过。”程素问拿出两个瓷瓶,“这里临时解药一共二十颗,燕姑娘注意些吃,别又弄丢了。” 燕月生接过:“这是国师先前用乾坤笔画的?” 程素问颔首:“我已和住持打过招呼,就此动身吧。” 在通往香雪村的路上,燕月生不经意问:“先前我贸然出现在国师房中,你好像一点都不惊奇?是早知道我会出现在那里?” “路是燕姑娘选的,素问怎么能未卜先知?” “不,这条路并不是我选的,是乾坤笔选的。”燕月生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在爬出石道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它好像指引着我来找你,甚至知道怎么避开你的结界,这很奇怪。” “也许乾坤笔知道燕姑娘要来九龙寺,所以开了一条通往这里的道路。” “是吗?” 燕月生并不相信。然而程素问明显有所保留,她不好追问下去,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眼看香雪村近在眼前。程素问就此辞去。燕月生找到香雪村的驿站,写一封信去明夷宗。信中说她找到彻底解毒的方法,只是需要些时间,暂时无法回明夷宗接屠汝陵。随信附上一百两银子,若是燕月生回不来,还请明夷宗多看顾屠汝陵些时日。 写到这里,燕月生犹豫一下,又补上一句:“我临行之前,恍惚听见九龙寺房景延似乎将要剃度,只是未曾听真,没有十分把握。周姐姐若是在意,可自己前去一观。” “这些银子都是要寄到明夷宗的?”驿站的伙计给木匣贴上封条,掂了掂匣子的分量,“好沉,这寄送费用可不低。” “钱不是问题,只是要快。”燕月生取出用乾坤笔画成的金银。自从逃出京城,她鲜有这般财大气粗的时候。 “得嘞。”得到额外赏钱的伙计眉开眼笑,将燕月生的货物丢到马车上。燕月生捻了捻乾坤笔的笔毫,看着手上鲜红的墨汁陷入沉思。 如果燕月生没有记错,在她昏过去之前,乾坤笔的墨水便该早已耗尽。但程素问还给她的乾坤笔,却和她离开归墟时分毫无差。若不是它还能落笔成真,燕月生险些以为程素问是将笔调包了。 “包裹已经打包好,会连夜为您寄送,快的话两日便能送到。客官?客官?” 燕月生回过神:“那就好。” 慧空方丈决定为房景延剃度的消息前一日并未放出去。不是因为慧空没有下定决心,而是因为房景延尚在犹豫,不肯将慧空拖入他和明夷宗的恩怨。然而师父已经拿定主意,又岂是做徒弟的能够改变的?第二天天刚亮,慧空方丈便勉力下床,请来住持为房景延主持剃度。 消息很快散布出去。房景延虽身为俗家弟子,久未受戒。然而他师父是慧空方丈,房景延又是当世唯一一个挺过九死转还丹毒性的存在,九龙寺僧人没有一个敢轻视他。殿下小和尚挨挨挤挤站在一处,殿中房景延除去俗衣,净手上香后跪在蒲团上。 数日不见,慧空方丈清减许多,双颊干得只剩颧骨,一把骨头甚至撑不起袈裟。小和尚交头接耳,纷纷猜测方丈是不是感了风寒。 “师父……”房景延犹豫。 “不必担心,有我在,采意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并不是在担心自己。”房景延急忙解释,“我是担心师父。采意向来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我先前有负于她,也就罢了。可师父为何要踩这趟浑水?” 慧空还未回答,一旁住持倒先笑起来:“傻孩子,佛门中人什么地方去不得,难道还会害怕区区浑水吗?” 慧空却没有笑。他沉默片刻:“早在我将你带回九龙寺的那天,我便已经在这摊水里了,哪里还要等到今日?” 慧空方丈虽做不到天机阁的“知天下”,也不会五云观的请仙扶乩,但他卜卦算命向来很准。他算到周采意命有一情劫。如果说始终不能得到所爱之人是房景延的命运,那么误以为此生不渝却遭受背叛便是周采意的劫。 如果房景延当日听从无妄剑宗宗主的命令,和周采意结为秦晋之交。要么周采意成为房景延所爱不幸早逝,要么房景延背叛周采意另有所爱。慧空不忍女儿在痛苦的单相思中自我折磨,决定将这个变数掐死在苗头中。 他要度房景延出家。 慧空本意是为了让周采意放弃房景延,但房景延在订婚宴上弃周采意而去,反而将周采意刺激得更加厉害。以致她在佛前立誓要杀为房景延剃度之人,房景延至今都只能是俗家弟子。这是慧空方丈始料未及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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