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无助地像个讨不到糖的邻家小姑娘。 我贴在你耳边说:“那从今往后,再不许逼我。” 我枕着你胸前柔软处,你的身子很温热,无端让人觉得心安。你吻着我散落在枕的青丝,呢喃道:“再给我一次机会,鹤郎。” 许多年后,我再忆及此时,不由感叹,便也是从这时开始,你我对彼此的感情都在逐渐变化。你曾说,倘若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乱臣贼子。其实,倘若没有你,我此生此世,心也走不出教坊司。 这几日我胃口逐渐好些,倒也咽的下去饭食。只是仍旧嗜睡,身子疲倦,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松烟道:“郎君整日恹恹的,不如宣个大夫来看看?” 我想起上一回被甄太医肆意调戏之事,心有余悸,便拒了:“秋日困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是看我身子好得怎么样了。他迈进来,我眼前一亮,今日他竟扮作女装,上袄下裙,高髻红妆,一眼望过去,倒是个明艳的小姑娘。 赋雪然在我跟前儿转了转,笑道:“我跟我姐姐去太学听书了,鹤之快看,我穿这身,美不美?” 在大顺朝,女子的装束崇尚浓丽成熟,窈窕生姿;男子的装束则崇尚风骨疏朗,淡雅出尘。所以女子们往“浓”里打扮,男子们往“淡”里打扮。 我调笑道:“哟,谁家的姑娘来了?” 赋雪然道:“平日上街,还得罩着纱帽,好烦人也;我直接穿我姐姐的衣裳啦。” 我将煮好的银尖茶递给他:“你去太学,听了什么?” 赋雪然思忖片刻,摇头晃脑道:“左不过是女子听的四书五经、平章策论。” 我颇有兴趣:“好听吗?” 赋雪然期待地托着腮,笑意盎然:“当然有意思啦!比我们男儿学的针黹(1)刺绣、男德男诫有用多了!只可惜,这么有用的东西,我们男儿郎偏偏学不得,只能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我绣着一副《千里江山图》(2),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似的命好,有个肯带你见识天下的好姐姐。我呀,注定是要伺候人的。” 赋雪然望了望房中的陈设,轻声道:“她自诩对你好,只是锦衣玉食养着你,却不肯带你多见识。这个戚寻筝,我是看不上!” 我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摸了摸他鬓发,笑道:“看不上又能如何?只有认命罢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绯红,如春日桃花。他轻轻呢喃道:“她要是这么待我呀,我就和离。” 我搁下墨绿的绣线,偏头看他:“‘她’是谁?嗯?” 想来是雪然的心上人。 赋雪然低了头,面色更红:“没有谁,没有谁。好哥哥,快别问了。” 他向我说起太学讲的家国之事,西域楼兰国失踪了一位貌美又擅武的帝姬,名唤阿塔瑟。正是寻嫣曾提起过的那个阿塔瑟。 传闻中说,阿塔瑟乃是楼兰国第一美女,五官像极了壁画上的神女,被楼兰国认为是神女转世。她带兵在琥珀泉与大顺朝打追逐战,料事如神,吞了大顺七万精锐。 近来楼兰国已更替皇权,成了大顺的附属国,可还是有一股神秘的势力——沙蛇,频频骚扰我国边境,神出鬼没,杀人如麻。 倘若不是雪然说起这些,我这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 “神女……”我想象着阿塔瑟的模样,问道,“神女是什么模样的?” 赋雪然神往道:“听说,帝姬阿塔瑟手握一柄沙狐弯刀,在沙漠里打遍天下无敌手!是楼兰国最美最强的女子!” 我又绣了几针雀蓝山峦:“西域女子,应当是高鼻深目,发丝蜷曲的。” 赋雪然叹道:“可惜失踪了,十有八九,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哎,也算是一代英雄!” 正说着,我胃里忽有些不适,干呕几下,却吐不出什么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席卷了全身,不似伤寒,不似凉症。 赋雪然体贴地把绣棚子收走了,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松烟,入墨——” 我撑着额角,倚在象牙矮桌上,眸子半阖:“不妨事、不妨事,近来有些不舒坦罢了。” 正在碧纱橱里熨烫衣裳的入墨疾步跑来,担忧道:“郎君,奴才去宣大夫,给您看看罢?总这么拖着,该把身子拖坏了。” 松烟将矮桌搬走,赋雪然让我躺在罗汉床上,叹道:“难不成,你还是忧思伤神,折腾自己的身子?” 我枕着雪瓷元宝纹瓷枕,咬了咬唇道:“没什么,想是害了寻常秋症,脾胃不调,吃两剂药便好了。” 岂料大夫一搭脉,只说贺喜郎君,这是有喜了。 赋雪然惊讶地坐在锦榻上,指尖试探着去摸我的小腹:“你……这便有喜了?” 闻言,我也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千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我勉强对他笑一笑:“迟早有这么一日。” 赋雪然唯恐我休憩不好,惊了胎气,早早便告辞了,留下几本前人写的游记供我解闷儿。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右手不由自主抚上小腹。 我竟给床笫之间强迫我的女人,怀上一个孩子。 我何其无辜。 孩子也何其无辜。
第16章 戚寻筝 鄞都的棠棣湖边,全是花红柳绿的画舫,坊中郎君笑语嫣然,莺莺燕燕,招徕路过的姑娘前去听曲儿。 我下朝,策马路过此处,便闻到一股股香风馥郁,沁入骨髓。有不少富贵纨绔少女被邀入画舫,与伎子春风一度。 却没有伎子来撩拨我。兴许是我面带戾色,杀伐之气满身,不似风月中人。 忽有水红的海棠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姑娘醉卧雕花舫中,姿态风流,身边却没有伎子作陪。 那姑娘正是拒不为官的海棠春。 我马蹄一怔,她手中一软。缀着鲜红流苏的酒壶便落了下来。 我反手一抬,九亭连弩的箭柄勾住了她的酒壶,琼浆玉液一滴都不曾洒。 海棠春醒了。她身边的俏郎君登时围上来,喁喁私语,风月情浓。 “呀!海姑娘醒了!” “姑娘,小生敬你一杯!” “海姑娘,小生新扑了香粉,你闻一闻,香不香啊?” 海棠春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唇角噙笑:“戚高媛。” 我应道:“海姑娘。” 在秦楼楚馆这么多年,我第一回 遇见一个女人,来这里不为睡男人,只是单纯的睡觉。这海棠春,是个妙人。 海棠春随口道:“可否把酒扔给我?” 我反手把酒扔上去,她利落地接住,笑道:“多谢。” 我与她并无私交,连寒暄都不寒暄,径自分别了。拐过棠棣湖时,我看到有个女人背着海棠春,往海阁老府中走去,想必是送她回家。 那女人并不是轿妇丫鬟之流,而是正五品翰林编修冷画屏。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的冷画屏。 我暗笑,一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小姐,一个规规矩矩的世家高媛,关系竟这么好。 回到府宅时,丫鬟来不及把马牵走,福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子嗣,随后跪地领赏。 我喜不自胜,走到院中时,你正在莲花池边喂鱼。你穿一身荷叶碧交襟云袍,腰束雪白玉佩,整个人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荷花。池中金黄、朱红、玄黑的锦鲤相映成趣。 我从身后将你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鹤郎,外头冷,谁让你待在外头的?” 你惊唤一声:“寻筝……” 我被这“寻筝”二字唤的受用无比,从你的眼角吻到喉结,又狎昵地咬了形状分明的喉结几下:“果真是揣上了我的小狼崽儿,你就乖了。都知道唤妻主的名字,来,再唤一声听听?” 你眉心微蹙:“你知道了?” 你被我搁在锦榻上,倚着软枕,盖着衾被,整个人像躲在窝里的小鹿。松烟捧过一个淡红锦边汤壶,我塞到你衾被中,手却不曾钻出来,抚在你小腹。 你的身子温软得紧,让人贴上去,便不忍心挪开手。 瓷枕旁摆着几本游记,譬如《愈州知味》、《蜀锦记》、《临安旧章》之流。 我贴上你的小腹,轻声问道:“最近在看游记?” 你颔首道:“都是雪然送来的,让我看着解闷儿。” 我戚寻筝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何时,如此时此刻一般欢喜。 你有些疲乏,撑了额角斜倚软枕,姿势自然而然地护住小腹。胸前碧袍微微敞开,露出的肌肤也闪着柔白的光泽。平日我看你这副模样,满心欲念;此时再看你的身子,我只想保护起来,温柔以待。 我轻笑道:“你说,这里……怀了几个小狼崽儿?” 你缓缓睁眼,望着我:“你想要几个?” 我吻一吻你的锁骨:“十个!” 你绝望地垂下眼眸,像是被惹恼的小鹿:“……戚高媛这是要我的命。” 紫檀桌上的安胎药凉的差不多了,我捧过来,吹凉了喂你:“玩笑罢了,妻主不要你的命。” 你喝着药,眉心隐约含着愁绪。思忖片刻,你道:“我只盼着,这孩子是个姑娘家,千万莫是男儿郎。活在世上,男儿郎要比姑娘苦上许多许多。” 为宽你的心,我笑道:“是姑娘也好,是男儿也罢,我都有法子安置好。你担心什么?只安安心心养胎就是。旁的有你妻主。” 你喝了安胎汤药,便掩下拔步床上帷帐,安睡起来。我不等松烟和入墨动手,亲自熄了榻前灯烛。 我登时觉得,一切都与往常不同了。有一个脆弱的生灵,把你我的血脉连接起来,它是你我情缘的见证。 从前我做过许多恶事,手染鲜血,也不怕下地狱,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地狱里。眼下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害怕自己造的杀孽,会祸及我们的孩子。 因这个孩子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让我的铁骨铮铮,化作绕指温柔;孩子让我的无所畏惧,化作小心翼翼。 你和孩子便是我的软肋。 我与你是年少结缘,多年不忘。当年徐家尚未倾倒,如日中天,徐府锦绣开宴,衣香鬓影,玳案香烛,宾客俱欢。 我偷偷爬墙去了徐家后院,有一处院子玲珑雅致,恍若仙境。抬眼一看,那院落的牌匾上以瘦金体(1)写着四个字:雪隐白梅。 白梅香幽,院中有个绝色少年正在抚琴。这便是我第一眼见你。 只一眼,便一世。 你分明不到十岁,眉眼间却有与生俱来的愁绪,身上又隐着清贵之气,让我不由自主想要保护。 大概是我髻上金铃铛的声音惊扰了你,你后退一步,仿佛受惊的小雪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你……你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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