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把你捡回家去。 我对你笑了笑,仍旧像个登徒子似的坐在黛瓦粉墙上:“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你穿着一双如意云纹银丝履,履上纤尘不染。全身上下又无一处不精致,想必是受人宠爱的嫡系公子。 你与我不同。 你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我心中窃喜,你未嫁而见我,此生可不就是我的人了?彼时皆年少,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不知掩饰。 我笑得一定像只偷腥的猫。 我期待地拍了拍自己胸脯,朗声笑道:“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当年调戏谑笑,初见欢喜;后来岁月颠簸,各自离散。 被师娘认作养女后,我每年冬月都要从苗蜀赶到鄞州,打听你的消息,世人说徐家灭门,男眷充入教坊司。我去教坊司寻了你无数次,杳无音讯。 我只当你充入奴籍后,改了本名。又见遍了坊中伎子,听遍坊中琴声,无一是你。 教坊司中莺莺燕燕,有的是绝色郎君,有的是珠玉仙乐。可他们落在我眼中,如白骨骷髅无异。 我的情爱和欲.望,都系于你一人。 鬼姬曾笑着戏谑我:“你又不是男儿郎,守得甚么贞?”随后要带我上花楼见识,把玩伎子,成为真正的女人。 我与她道:“不是守贞,我只是不愿碰男人,觉得皮肉交.合腌臜而已。” 然而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女子,总不可能无欲无求,每有需求,都是夜中自抚。 佛曰八苦(2)中,你是我的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是日冷雨,静寂无人。我在密道里与长帝姬密谋毕,撑一柄红纸伞走在青石板上。 忽然,我闻到了一丝隐匿在冷雨里的吐息声—— 十个鬼魅般的影子从四下的檐角落下来,她们身着玄色曳撒,手持金错刀,内力深厚,招招直逼我性命。 我暗笑,她们是凌烟阁的精锐高手。 九亭连弩的毒箭穿破红纸伞,红纸伞遮住刺客的鲜血,不至于溅到我身上。我像鹞子一样在亭台楼阁间闪转腾挪,放出毒镖暗器。 我扣住一个女子的颈子,冷笑道:“姑娘可知道,前来刺杀我的人,都到了阴曹地府了?” 活生生将她的脖颈掐断。 其余的刺客并不畏惧,奋勇向前,刀锋刺目。我使出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银针四溅,穿透雨珠,扎穿刺客的肌骨。 其中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从我身后逼近:“叛贼莫再挣扎,束手就擒罢!” 我持戟相迎,与她过了七八招,察觉她内力鼎厚,此乃劲敌。招数越走越急,无数雨珠落在刀戟上,反射出我二人剑拔弩张的眉眼。 最后,我一箭贯穿她的经外奇穴(3)。 所有刺客被我解决后,发觉鲜血溅了我半酒壶,掺着烈酒,滋味醇厚。我倚着残破的红纸伞,品着烈酒,满眼皆是鄞州风雨飘摇的繁华。 可惜今日繁华,终成过眼烟云。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个瞎眼道士走到我跟前,毫不惧怕的模样。这道士身着阴阳太极道袍,手持拂尘,身后背着算命的招牌。 他身上有与我一般无二的血腥味。 我笑道:“师姐。” 道士熟稔地坐在我身旁,抬眸一笑,她揭开英朗的□□,露出一张诡媚的面孔。 我将酒壶行云流水扔给她,她仰颈饮尽,眼眸在我身上悠了一圈儿:“你缘何不问那些刺客的主子是谁?” 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嫡姐。” 鬼姬雪腕上缠着一只毒蝎,她怜惜地抚摸着:“嗯?” 我道:“前几日,因为些前尘旧事,我斩断了她父亲的右臂。” “这酒不如花雕。”她随口道,“你怎么不杀了她爹?” 我看着鬼姬的面孔,自然而然道:“为她对我有恩。” 雨幕更浓,燃色天青。 鬼姬带我去九层雁塔上,找出她藏的花雕酒,我们一壁对饮,一壁闲话。 我亲昵地倚着她,叹道:“师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喜欢花雕。” 鬼姬眼眸流转:“花雕滋味美。对了,近来我搜寻到不少‘沙蛇’的线索。” 我看了她许久,忽然道:“我后悔了。” 花雕酒烈穿咽喉,我叹道:“我后悔背叛了浮戮门,我后悔将师娘丢在西域贼子手中。” 我还后悔亲手杀了父亲。 “师姐,我恨这世道,逼得我不孝不悌、不忠不义。” 鬼姬遮住我落泪的眼,温柔道:“不是你的错。”
第17章 徐鹤之 深秋多雨,淅沥不止。 我坐在房中听雨,思绪逐渐放空,心旷神怡。绣了一半的肚兜则放在八角掐丝葫芦纹小几上。肚兜呈葵黄(1),绣的是猫儿摘红杏,暖融融的好意头。 最近我身上不爽,关节酸软,起坐不便。你在一旁为我亲手揉着足踝,那双拿惯了刀戟的手乍然温柔起来,倒让我受宠若惊。 我想要将腿收回来,却被你紧紧握住。我道:“怎么了?我不敢劳动戚高媛。” 因燕居(2)在家的缘故,你青丝披散,不绾髻鬟,却在一对美眸之尾点了些朱砂,浓如芍药。你戏谑道:“我是你妻主,随意劳动,岂有不敢的道理。” 我不与你分辨,只拿起圆绣棚,绣了几针红杏。 你笑得五官都柔和不少,凑上来,贴着我的肚腹:“鹤郎,你虽说看不上我,但肚子里的孩子……它也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不知你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伤害它。” 你吻着我的颈侧,蹭上紫红的胭脂:“鹤郎真乖。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自从我有了孩子,你便很少凌.辱逼迫,越发甜言蜜语哄我欢喜。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听在耳中,不会心荡神摇,只会觉得可笑。 闻着铜鹤衔枝熏炉里的安神香,我伸手抚着自己小腹,心里温柔了好几分。你说得对,它是我的孩子,我会疼惜它。 虽然它来自你的强迫。 有个碧衣丫鬟掀开幔帐走进来,匆忙行礼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门口,还……一刀劈了府门!” 是寻嫣找上门了。 她向来行事沉稳,甚少如此急促冒进。这一遭前来,不知为何! 我扶着八角几,正待起身:“这……” 你却抚着我的肩头,迫我重新坐回绣垫上:“你有身子,不许出去!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给我待在这里!” 随后你横过一眼,松烟和入墨登时跪倒在地。自从上一回你将他们锁入柴房,欲要处死后,他们便惧怕了你,唯你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迈出府门一步,本媛唯你是问!” 言罢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腾身而去。 那边即将拔刃张弩,我如何坐得住,频频往琐窗外张望。松烟欲扶着我坐下,劝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个儿披上一件八团缂丝鹿绒披风,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责罚,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罢!” 我两相权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轴辘般七上八下。忽听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便踏出门外。 寻嫣正与你对质。她穿一袭青莲紫金边芙蓉探春长袄,仙游髻上簪着两朵昙花错珠缠花(3),面覆额黄。在我的印象里,寻嫣向来都是温厚从容的,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的模样! 你冷笑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请回!” 寻嫣黛眉微蹙:“戚寻筝!你还是不是人?” 你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繁复的花纹,嗤笑道:“我是畜生。” 寻嫣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你强迫他,他绝不会从了你。” 她此来,当真与我有关。 “鹤郎?你怎么出来了?”你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扶着我踏过赭檀色的门槛,“快进去歇着!这里与你无关!” 寻嫣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色温雅出尘的女子,被寻嫣唤作“画屏”,想来正是与她交好的友人冷画屏。冷画屏一壁劝架,一避拦着寻嫣,不让她二人再打起来。 我抬眼望去,冷画屏松松绾一个垂云髻,其余青丝披散腰间,不似寻常世家女子般簪钗繁杂,只斜插一朵浅碧渐变寒梅绒花,当真如传言中气质“温润如玉”。 冷画屏劝道:“你冷静!当众在鄞都私斗,岂不是丢阁主的颜面!” 你握住我的手,与寻嫣道:“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 我登时如咽寒霜。 我此来只为劝架,何曾想到成为你奚落寻嫣的证据。 寻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有说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视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画屏叹道:“寻嫣,我们回去吧?” 寻嫣往我身边走了一步,你登时毫不客气地持戟阻挡。寻嫣轻声问我:“你心甘情愿跟了她?”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心甘情愿。 寻嫣骤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须带你走!” 许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仿佛降临另一重人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杀了我!” 寻嫣一刀劈过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砖都迸出裂纹:“杀你?我今日就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没能杀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杀了你,枉为人女!” 你笑得阴冷,九亭连弩迎上金错刀,发出巨响:“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寻嫣啊戚寻嫣,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十个凌烟阁精锐,被我砍下了头颅,十个头颅排成一列,码在你的衙门门口,你看到了吗?”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个凌烟阁精锐的头颅,被你码在寻嫣衙门门口…… 我受不了这般打击,登时天昏地转,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烟云,见不得,闻不得,触不得。你为何这般残忍,没有分毫人性?! 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头撞在门槛上。原来秋天都快过去了,雕砖上满是蚀骨凉意。 混沌间,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宫里。教坊司的地宫是一片华美的修罗地狱,磋磨我的魂魄,让我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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