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拢,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 她轻轻道了声“谢谢唐总”后,便抱着一堆文件夹退到角落,经过他身边时闻到淡淡烟草味道,心里暗惊他怎么比远看时还要高。 电梯上行,透过轿厢两侧镜面,她偷偷打量他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到能应证那些惊悚传闻的蛛丝马迹。 那不是一张传统意义上英俊男子的脸,左边嘴角的那道伤疤更为他平添了几分杀气。但女人自有一种敏锐直觉,能识别出异性身上隐伏的野性与沉默的激情,那是一种未被现代文明驯化的、更接近于天性的原始吸引力。然而吸引归吸引,大部分女人依然倾向于更安全也更能与日常生活相兼容的伴侣。 他当然不是她日常生活中所能触及到的男性,她根本无法想象他在超市推着购物车或在厨房围着围裙的样子,但或许偷偷想象一下也…… “叮”一声,电梯门开,她的想象到此为止。 不料现实比她更富有想象力,她竟受邀去高家晚餐,坐的竟是他亲自开的车。 余甜甜的心中燃起一簇微小的火苗。 她膝盖上的双手微微冒汗,怕他发现,赶紧握拳,又暗暗自嘲,他怎么可能发现。 “空调温度可以吗?”他问。 “哦,可以可以。”她答。 “我待会儿稍微绕个路,去趟一中。” “哦,好的好的。”不舍得对话就此中断,她追问一句,“去一中接人吗?” 余甜甜是京海本地人,知道一中作为京海最负盛名的公立高中,实行的是封闭式寄宿管理,学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对,接人。”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从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她似乎听出了某种隐晦的温柔的笑意,而他明明并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她忽然想起刚刚他下车替她开车门,开的是后座车门而不是副驾驶。她在微妙失落之余,瞥见副驾驶座上摆着一只小巧塑料盒,透明盖子下分了四格,每格分装一种水果:去了皮的葡萄,去了蒂的草莓,去了核的樱桃,切了块的苹果——正好够一个女孩的餐前消遣。 至于驾驶座后方座椅上搁着的那个纸袋,她好奇,但没敢看。 车行至一中,正赶上放学时间,他的目光在汹涌的校服海洋中巡游片刻,迅速锁定目标,正要下车,左手忽然定格在开车门的动作。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马尾女生的娇小侧影。侧影对面立着五六个男生,为首那个被同伴们在后背猛搡了一把,踉跄着往前猛冲几步,在撞上女生之前险险刹住。 男生们开始怪叫起哄,为首那男生脖颈通红,僵硬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移到腰侧,递上一本A4纸大小的软皮书册,动作表情堪称虔诚。 相比之下,女生表现得过分冷静,落落大方地接过书后似乎还道了声谢,旋即转身向列队的车阵方向跑来。 校服在她身上显得过分宽大,里面还能毫不费力地容下一件纯白帽衫,帽兜随步伐一同跳跃。 她的面孔在车窗外越来越近,余甜甜越来越理解那群小男生所流露的虔诚表情。 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孩,实在是一种比白更白的存在。 “唐小虎!”副驾驶座车门被拉开,娇小身影钻进车来。 “叫‘虎叔’,没大没小。”驾驶座上的男人伸出右手,替她把帽兜翻回里侧,又倾身过去为她系安全带。 安全带卡扣声刚落,唐小虎便一脚油门,仍在原地痴望的小男生们迅速沦为后视镜里的几点微尘。 塑料盒盖打开的声音,副驾驶座里伸出一只左手,细白指尖拈着殷红草莓。 唐小虎微微向右侧头,用嘴接了。“上次的甜。”短暂停顿,“这次又是哪只癞蛤蟆?有心了啊,还给写了本书……” 一声轻笑:“嗯,这次这只确实不太一样,我们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书倒是没给写,手抄了一份钢琴曲谱,贝多芬,《致爱丽丝》。” “贝多芬?要用手勒住命运的嗓子眼的那个?” “‘扼住命运的咽喉’……哎?唐小虎你长进了啊,贝多芬都知道了?” “叫‘虎叔’,没大没小。”尾音上扬,透着点小小自得,“你上次扔我那儿那本《贝多芬传》,我闲着没事翻了翻。” “翻到哪儿了?” “他耳朵开始聋了,又被女伯爵甩了。” “嗯,接下来在他四十岁那年会遇到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他做了她的钢琴老师,两人相爱又分开,彼此都终身未婚,据说这首《致爱丽丝》就是他写给那女孩的。” “……以后草莓还是得去上次那家买。” 车过市中心,左拐,西晒的阳光扑面而来。 副驾驶座里的小手打开中央扶手盒,取出墨镜替他戴上,又去储物箱里翻找,喃喃咕哝:“糖呢?” “吃完啦,今天刚给你补上,还没来得及放进去。喏,后座那个纸袋里。” 副驾驶座的安全带解开,女孩探过身来,终于发现——或假装终于发现——后座的余甜甜。 “啊,这位是……” “忘介绍了!”唐小虎如梦初醒,语带歉意,“这位是余小姐,集团人事部的。余小姐,这是黄瑶,高总的千金。” “叫我瑶瑶就好。”黄瑶笑出一对梨涡,“姐姐是哪个‘余’?” “多余的余。”余甜甜幽幽道。 从黄瑶上车那一刻起,余甜甜就感觉自己如同外星来客,意外闯入一个陌生星球。那星球上只有两个人,他们之间有彼此才能懂得的语言、动作、习惯,连沉默都那样舒适绵软。 余甜甜心中那簇小火苗像是被一张撅起的小嘴吹了一口,左右摇曳,摇摇欲灭。 幸好车终于到达目的地。 晚宴是西式自助餐,形式轻松,餐点可口。宾客当然不止余甜甜一个,但在女主人陈书婷的安排下,唐小虎一直陪在余甜甜左右,参观、聊天、添酒、布菜,礼貌而周到。 黄瑶回家后换了条浅蓝色连衣裙,陪着母亲招呼客人,乖巧而甜美。 当礼貌而周到的唐小虎和乖巧而甜美的黄瑶在宾客丛中偶尔擦肩,两人会对视一眼,那一眼里憋着点坏坏的笑意,像两个在儿童节被迫上台表演的小朋友,彼此交换会意的眼神,约定演出结束后去哪里捣蛋吃糖。 余甜甜忽然觉得香槟太酸、鱼子酱太淡,找个借口去客用卫生间补妆,出来时发现黄瑶正等在门外。 余甜甜想起无数偶像剧中的无数狭路相见,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余姐姐,新高跟鞋磨脚吧?我给你拿了创可贴。”黄瑶在余甜甜回过神来之前,蹲下身,替她把创可贴细心贴到磨破的左脚后跟处,然后微笑着抬起头来,“好点了吗?” 她压根没有把她当做对手。 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余甜甜心中的小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两下,终于熄灭。 晚宴接近尾声,有知趣的客人适时提议,让瑶瑶和晓晨给大家来一首如何。 高晓晨冷哼一声,说这破钢琴我早就不练了,你不知道啊? 眼看气氛即将僵硬冷却,黄瑶款款掀开客厅那架三角钢琴的黑色琴盖,盈盈笑说我也很久没练了,就弹一首《致爱丽丝》吧,弹错了大家不许笑哦。 琴声如诉。 余甜甜和唐小虎手持香槟杯,站在人群最外围。 余甜甜抬头看向这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男人,看他在人群之外,静默注视此刻众人目光的焦点所在。 他已是那女孩的掌中物,杯中酒,盘中餐——而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余甜甜叹了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为他浇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姑娘长大了,虎叔你完了。
第6章 2012 2012·测谎 —— 黄瑶的十八岁生日宴暨谢师宴设在京海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席开百桌。 祝贺的花篮礼盒浩浩荡荡从宴会厅一路排到酒店正门,于是连路人都知道高家有女初长成,且在刚刚结束的高考中,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省理工大金融系录取。 路人艳羡之余不免迷惑:“这高家的女儿怎么姓黄?全市第一怎么去了省理工大?按常理来说……” 同伴赶紧搡他一把,讳莫如深地指指酒店内外背手而立的黑西装,那意思是高家的事,哪能按常理来说。 宴会厅内,高启强前所未有地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只能由唐小虎扶着上台讲话,没讲几句,话里的“瑶瑶”就拐成了“小盛”:“今天,在这里,我衷心感谢各位老师对小盛的关心爱护。我们家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我这个大哥当得不好,让小盛和小兰吃了不少苦……” 台下的陈书婷拉过黄瑶的一只手,放在掌心拍了拍:“瑶瑶,让你受委屈啦。” 黄瑶笑着摇了摇头:“爸就是想盛叔了。” 高启强想高启盛的时候,总会招手让黄瑶过来,看她的作业本,看她的考卷,问她最近读了哪些书,有没有好好练钢琴。 “你盛叔的字也好看。” “你盛叔也总考全班第一名。” “你盛叔也爱读书,最喜欢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盛叔手指长,音感好,音乐老师说是练钢琴的好材料,可我那时候连条琴凳都买不起……” 还有一碗猪脚面的故事,讲了又讲,一讲再讲,而黄瑶每次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脸上从不流露她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惯有的不耐烦表情。 高考成绩出来后,高启强把黄瑶叫到书房,说瑶瑶考得这么好,爸爸真高兴。瑶瑶想去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呀? 不等黄瑶开口,他便微笑着自顾自接了下去:“不如就去省理工大读金融吧。一来离家近,二来以后能进公司帮爸爸忙……” 三来那是盛叔读过的学校和专业。 黄瑶在心里补充完这句话,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乖巧,顺从点头道:“好,都听爸爸的。” 报完志愿的当天下午,黄瑶的手机收到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生物老师:“黄瑶同学,记得你说过以后想从事海洋生物学方面的研究工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想法,但老师祝你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一帆风顺。” 一条来自唐小虎:“瑶瑶,去水族馆看鲸鱼吗?” 黄瑶给老师回了:“对不起,吴老师。谢谢,吴老师。” 对着唐小虎那条发了很久的呆,然后轻轻按下删除。 你委屈吗? 坐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一身锦衣的黄瑶顺着陈书婷的话在心里问自己。 她抬头望向隔壁桌空着的那个位置,那里本该坐着她的生物老师。老太太答应会来,终究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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