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恢复记忆了。 她的手揪住衣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连绸缎衣襟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 盯着屋内人的视线,她缓缓迈开步伐,小心走入,浅短的呼吸间,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一丝勇气,但每一次迈步,又把这份勇气消减。 沈曦云有些后悔,刚用早膳时,她便不该听春和的劝,应该喝杯桃花酿壮壮胆,省的此时光是迈步已经花费了诸多力气。 从屋门到谢成烨坐着的桌边,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宛如负千钧担,涉水跋山,屋内刻漏中的滴水化作凝固的琥珀,方寸之间,不知年岁几何。 章典和长安早在她缓步挪动时就离开了屋子,晨光透过曲水院正屋的雕花木窗,斜洒入内,拉出一道细长的金色轨迹,照在对坐在桌前的二人身上,把身影拉得老长,互相交叠。 沈曦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愿再忍耐屋内寂静的氛围。 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公子的身体可好了?” 不然,他一昧坐着不说话作甚。 谢成烨掀起眼皮,见她白皙的面容透着点红润,眉如远黛青,唇如樱桃红,随着她的话语微弯,衣领处金银丝绣的蝴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起来,这姑娘昨夜睡得极好,半点没有因和离一事忧心的模样。 他并没回答这问题,而是反问:“沈姑娘来,是为关心我身体,还是为和离?” 沈曦云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发问,没个半点铺垫。只得答:“首要自然是为公子身体。” 更是为了和离。 谢成烨勾唇,并不应声,从袖中抽出昨夜她递给他的和离文书,指尖捏住文书一角,将其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沈曦云一眼就看到和离书上写着的“林烨”二字。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喜意,纵然很快便藏匿,也被一直盯着她的谢成烨看在眼里,压抑了半个时辰,自以为整理妥帖的心绪被这丝喜意再度勾出。 沈曦云见谢成烨主动把已签好的和离书给她看,当作他已应允此事,也不过多纠结谢成烨今日为何惜字如金,猜想大约是他刚恢复记忆,还在消化此事。 她忙不迭说:“想来公子这事已同意和离了,我这边让人拿去官府盖印,公子放心,我定尽我所能把婚事的痕迹抹除,不影响公子。” 说着,就知情识趣地主动伸手去拿和离书。 谢成烨原本捏住文书边角的手在她伸过来时落下,掌心向下压住和离书,阻止了她拿起的动作。 张开的手掌恰恰好把“缘分已尽,情义难续”八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沈曦云疑惑的目光下,再问一句,“你真心想和离?” 沈曦云一愣,思索起他此刻问这话的用意。 他大约是恢复记忆不久,在整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明明都已经签好和离书,又问她是否真心想和离,莫不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规矩听话,不会惹事端,不会因他尊贵的身份而黏上他。 既如此,她也该好好表一番忠心,证明昨夜的那些诚意是真心,而不是糊弄他。 “自然,前些时日对公子多有得罪,惹下许多麻烦。幸好,今日公子身体已好,也算能弥补一番罪过。” “至于和离一事,我心意言语绝无虚假,这婚事本就是一场错误,”她手指并拢指天,以表决心,“昨夜同公子所说,更是句句肺腑之言,只为挽回我曾犯下的错误。” 其音恳切,其声诚挚。 简直比朝堂上言官上谏的模样还要诚恳,商贾之家女儿身真是委屈她了,她便应该去御史台做个谏议大夫,既能在骗人时花言巧语,又能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直言上谏。 难怪皇帝每回儿见了他们都犯头疾,他如今脑子也疼起来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他脑中拉扯。 谢成烨眉头紧皱,手肘曲在桌上,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沿着眉心慢慢向两侧滑动,试图缓解那痛。 心里那股气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沈曦云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说辞,又要继续表达诚意。 “够了。” 他声音罕见的拔高几分。 放下手,他深沉如海的墨色眼眸盯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沈姑娘说得不错,这场婚事的确是一场错误。” 压在桌面的手用力,青色的血管透着点压迫的红。 他不是早就知晓,她暗地里已经备好和离书许久,她欢喜他恢复记忆也是为了更好的和离,为何在亲耳听见这些话时,仍然生出克制不住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不该任由一个女子掌控自己的心绪。 淮王谢成烨,背负着皇帝的期望和父母的血仇活到今天,练就一身绝好的控制力。 对仇敌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脑海中引起他疼痛的线被握在她手中,他宁愿沐血忍痛一时,将其抽出、折断。 他应当把事情掰回正轨,掰回他今晨已经想好的处置上。 “和离一事,我自然同意。我们二人,确实不大相配,只是因失忆报恩,才有此一遭。” 谢成烨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在江州还有事要办,尚且需要林烨的身份作为掩护,希望沈姑娘理解,给我一些时间。” “事成之后,我自会遣人把和离书送去官府,还沈姑娘一个自由身,并许金银以报。” 还有她说的抹除痕迹一事,他亦会做掉,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户籍造册上查不出分毫。 这便是他今晨反复思量后的打算,继续隐瞒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没什么意义,打从昨夜收到和离书开始,他其实已经没法再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做她的好夫君。 但他确实需要暂时留在沈府,为更好得探查叛党行踪,也方便,他看清她身上的谜团。 谢成烨说出“不大相配”的话,沈曦云并不奇怪或是气恼,甚至觉得他大抵已经是看在自个足够识趣的份上,嘴下留情,上辈子他那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得比今日狠多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以林烨的身份待在沈府一段时日,毕竟从前世他恢复记忆后对她的态度看,他该是对她避之不及的。 想到初十在南十字街遭遇的流民冲撞,至今官府只抓了几个人,全都异口同声说图财,再早些,去岁在翠雀山上,重伤在身到地不起的谢成烨。 看来,他留在江州要办的事应该极其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忍受这些不快。 纵然心里因时间有些失落,可到底得到了他的准话,沈曦云自进屋后一直高悬的心放松了几分。 她问:“那公子欲到何时再和离?” 谢成烨见她丝毫不难受,眉眼竟还松快了几分,沉声道:“再给我两月时间,到三月下旬。” 沈曦云闻言一骇。 顾不得其他,立马惊呼:“不可!” 绝对不可,三月下旬,便是上辈子谢成烨被钦差认出,恢复淮王身份的时刻,若真挨到那时候,她的存在肯定会被燕京权贵知晓。 那不是又踏上从前的老路,她半点不敢忘前世在别院,死前暗卫和她说的话“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她好不容易才使得谢成烨不记恨她、不嫌她碍事,要是被燕京那群权贵得知此事,她不是又成了谢成烨光明前途上的绊脚石。 尤其是,定会再伤了那位国公府孟小姐的心。 高亢的声音划破斜射入屋的金光,划破谢成烨平静的脸色。 他看见随着那声“不可”,她灵巧轻松的眸子开始斑驳破碎,显出惊恐的影子,眼底清澈的湖面层层掀起惊涛骇浪。 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曾见过少女痛苦悲伤的眸子。 脑海中紧绷的线又开始搅动。 半晌,沈曦云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慌不择言驳斥了谢成烨的提议,深吸口气,慌忙观察他的神色,怕他气恼。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日子不好。” 苍白无力的解释,莫说他人了,连沈曦云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沈姑娘觉得什么日子好?” 沈曦云揣度了下,报出个她能接受的最晚时限,“二月下旬。” 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能在怪事连连的三月到来前,和谢成烨和离,不再扯上干系。 谢成烨垂眸,不打算深究这姑娘突然古怪的行径,说不得都是为了早日和离,做出的幌子。 她的和离书都准备了十余日,怕是压根不想再忍耐二个月的时间。 索性一个月的时日也够,藏在江州城暗处的逆党,在几日前已经有了秘密活动的迹象,一个月,足够他抓住他们的尾巴。 顺带,查清梦境中可能发生的危险,护她一番周全。 就当是为了心底的一点悸动做个了断。 “好,那便如此,今日正月二十三,就定在二月二十三,我们二人和离。” “多谢沈姑娘体谅。” 沈曦云心下大定,站起在他面前福身,朱唇露出一丝笑,“公子不愿怪罪,愿意妥帖将此事揭过,已是我的大幸。” 地上二人的影子重合,密不可分。 她逆着光影站在他跟前,面容显得朦胧而柔和,谢成烨看不真切,但能清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欢喜。 覆在和离书上的手蜷缩紧握。 “沈姑娘似乎从进屋以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究竟是谁?” 谢成烨转了话口,问道。 这是寻常人应有的反应与态度么?她是不关心,还是,早就知道? 沈曦云并不为此事烦忧,她要同他和离,并不是因为重活后知道他是淮王谢成烨,而是因为他从来不曾爱她。 所以她也不要再爱他了。 对一个不再爱的人,她自然不会关心这人是扁是圆,姓甚名谁。 今时今日,换一个失忆的陌生人告诉她恢复了记忆,她也不会好奇其身份。 她坦荡磊落地说:“我并非多事之人。公子恢复记忆后,若是愿意告诉我,定会主动告知,若是不愿意,就算我问了,只怕会得到个虚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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