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的香气传到莲心鼻间。莲心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已许久未吃过煮熟的饭了。 吴钩在莲心腰间嗡鸣了一下。 它不忍见她如此:【小莲心,好歹我也是官家御赐之物,不然,你将我卖了,换作盘缠,去投奔老虞生前好友...】 “不可能。”都不用它讲完,莲心就晓得它要说什么,断然拒绝,“你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物件了,我不会卖掉你的。” 她安慰:“我迟早找个养活自己的活计,到时就能吃饱了。” 在这饿殍遍野的旱年,除了权贵和依附于权贵的人,谁又能吃上饱饱的两餐? 吴钩叹口气。 一墙之隔,在莲心还在饿得发昏吞口水时,酒楼中,另一对吃饱了的人在谈风论雅。 “...龙川先生之词,豪迈过甚,细腻却不足。我看不如辛公。” 他同伴明显是龙川先生的拥趸,对此嗤之以鼻,“细腻婉约,何不择易安之作?龙川先生心怀国事,较之易安,词格更高。” “嘿!”讲话人也怒了,“若论音律之协,易安比东坡还高出半分呢!她是词中女进士,就是寻常将军,气概也不能与之相比...” 二人你说龙川先生是词中将军,我说易安是词中君子,争执不休起来。 莲心被二人的什么“音律”“词格”之论吵得头晕,又因为听不懂,所以更嫌他们掉书袋。 她“啧啧”两声,转身要挪窝。 天际含着潮湿水气的乌云翻滚着。 要下雨了? 莲心仰头,因天色而却步一瞬。 正在这时,像无声流淌的寒泉似的,一道声音在靠窗的位置被风送至莲心耳边。 “吵什么。若如此比较,虞将军连词作都极少,更遑论词格,但难道能因此忽视他的赫赫战功么。” 附近一静。 不是亲耳听到,很难真正理解古人形容声音之美为何要用“玉石相击”四字。 连耳朵都像是被洗涤了一遍似的,听到的人只觉心下飘然。 但声音的源头显然并非仅有动听。 因为,两个本正在争执不休的侍从几乎立刻收了声,忙忙朝出声之人认错:“抱歉,惊扰了三郎君。” 冻泉似的声音却没回应。 莲心忍不住,悄悄转头看过去。 她先看见角落的阴影,随后,看见肤色玉曜之极,近乎映亮阴影的人。 那是个十五岁上下的郎君,着暗纹青色大袖袍,面颊隐在角落阴影中,仅露出持杯的手指可窥出肌肤雪白。 周围百姓因听到被县丞明令禁止的“虞将军”三字而退避三舍,侍从也停顿了片刻。 但那年纪不过十五六的郎君却神色安静。 似乎提了就是提了,这对他没有任何困扰和需要惧怕的地方。 两人既因这郎君的话安分下来,酒楼也慢慢恢复喧嚣。 莲心嘴角忍不住抿起来,压住了满脸的笑意。 这位郎君,倒是很会讲话嘛。 难得见到容色和正义集于一身的美人,莲心是很愿意和人交流一番心得的。 没有人,剑也勉强吧。她悄悄拍拍吴钩,作出她对一个人的最高级别评价:“此等姿容,我可以当饭吃。” 另一边,谈话还在继续。 “三郎君,辛公让我们来找虞将军的遗孤。可那位虞小娘子同村的人说她不孝不悌,一听闻虞将军恐被降罪就自己先逃跑了。这下子该从何找起呢?” 另一人还理智些:“那村民只怕恨她入骨,未必说的实话。” 他同伴却笑:“那些村民见过什么世面?他们见了三郎君的脸,连讲话都打磕巴了,还能有心思撒谎...” 话音未落,他就意识到失言。 他一结巴,立刻欠身道歉:“三郎君,我...” 看着三郎君垂下眼的神情,他忍不住都想自己扇自己。 叫你嘴贱! 明明晓得三郎君长就一副与辛公迥异的秀美面孔,最讨厌别人提他的容貌,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好在三郎君虽冷清,又是辛公最疼爱的儿子,却并不跋扈。 果然,那美丽郎君妙目一动,眉心微敛了起来。最终却只闭了闭眼,道:“起来。大庭广众,像什么样子。”便不再讲了。 侍从应是,直起腰来。 他心下庆幸,还好这话是在三郎君面前说的,而非辛公。 以辛公那个护犊子的脾气... ——辛公辛弃疾,他那“青兕”之名,可不是白叫的! 他和另一人互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 真要叫他听着了,他们估计又要在操练场上练个一日一夜呀! 还是这样好。 就在这一小段短暂的、充满庆幸的安静中,窗外传来一道喜气洋洋的感叹:“...容貌之美丽,胜于行首甚多!” 外头,莲心正一心拉出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与窗内的郎君作对比:“若有这哥哥在,狄行首怕是也要将美名拱手让人啦。” 吴钩半天没反应。 莲心催促它:“你说是不是?”一边又向窗里看去。 然后,正和窗内的两个侍从对上了眼睛。 六目相对,六目都惊慌。 那衣着气派的侍从黑着脸:“你在说什么?...狄行首是谁?” 一边却不知为何,频频向身边查看眼色。 莲心有些尴尬,又不好讲谎话,只好犹犹豫豫:“嗯...那个...” 是瓦舍里的美色状元呀。 她看着对面人的脸色,咳了一声。 可这话,让她怎么说出口承认呢?
第2章 辛三郎,囤米和狄行首牌广告。 唉,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莲心不再接话,也不辩解,只欠身笑道:“官人,对不住。是我嘴欠了,我这就走!” 里面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她可不敢与人硬杠。她有几个脑袋? 何况她也不敢闹大,街上总有能认出来她的武宁人,真被认出来,那才是群情激愤呢。 她踏出一步,又停下,看了看天色。 不巧,天色阴沉,闷雷滚滚。连日干旱的武宁不偏不倚,偏此时显示出了将要降雨的预兆。 莲心犹豫片刻。 她就这一身衣裳,离开檐下,若淋湿了,可没法子换... 而身后的侍从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背后说了话,就想跑是什么意思?”站起身要喝住莲心的是方才“龙川先生”的拥趸,脾气明显暴躁些,“说‘对不住’就行么...” 要衣裳,留在这里避雨,难免要被这人揭穿、训斥一通她的好色之语;要脸跑走,那衣裳就会被打湿。 “——你二人坐下。” 就在莲心思索究竟是要衣裳还是要脸时,窗内始终未发一言的郎君终于开口了,他对一旁质问莲心的侍从道,“头疼。不要吵。” 侍从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也没空再怒视莲心了。 都赶紧围拢起来,给那面色似有不足的郎君递手炉的递手炉,披大氅的披大氅。 莲心想了想,悄摸摸地回头。 看着不再盯着她的侍从,她又试探地看了那青衣郎君一会。 片刻,见他只垂脸看着手中茶盏,并不回视,也未出言驱赶她,莲心心下一喜,赶紧撤回了离开的脚步,将手揣在袖子里,继续在檐下猫了起来。 不用淋雨了,太好了。 唉,能同时保全衣裳和脸面,真是太好了呀。 吴钩悄悄敬佩:【你能将“要脸”和“要衣裳”二事并放在一起考虑,还犹豫,就已十分不要脸了...】 莲心:“...呸!”她有些羞恼,强制叫吴钩住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吴钩不满嗡鸣,但还是迫于莲心威胁地握于剑鞘上的巨力,为她实时复述起几人声音极小的议论来。 他们似乎在谈什么“米行”“囤米”。 “...贪银案事大,他敢吞赈灾银,却没那个胆量敢对我动手。不必担忧。”青衣郎君的声音。 方才争执的两人应是,但仍道:“郎君,虞将军掺进贪银案,就有他一份推波助澜。武宁是他的治下,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对我动手么。”郎君似乎笑了下,只说,“若他能应对父亲的怒火,那就尽管来吧...” 他们交谈声音极低,莲心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没想出来能说得上“武宁是他治下”的,除了县令、县丞还能有谁。 至于囤米? 米商囤米,不是很正常吗? 莲心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商人自然要备货呀。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了。 雨势片刻后稍止,莲心从内兜里搜集出剩余的钱,准备去米行买些米充作干粮。 县丞既扣下她的户籍,明摆着有朝一日要对虞将军之后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她就得先下手为强。 没有户籍,寸步难行,连酒楼都难进,她得囤些干粮,吃饱储备力气。不然莲心虽有天生大力,却也难在饥饿时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莲心耳朵一动,听见里面的人讨论狄行首的声音:“...竟敢将三郎君与那种人作比较?” 狄行首才不是“那种人”呢,狄行首是看莲心可怜,还会给莲心点心吃的好心姐姐! 莲心停脚,转身,探脖进窗! “‘那种人’,是指比你两个好看无数倍的美人么?” 她笑嘻嘻盯着两个面容朴素的侍从,眨眨眼,“你们在羡慕?” 两个侍从自然摇头:“大丈夫,岂在容貌上矫饰!” 莲心一拍手,摊开:“对呀!那你们为何要生我的气呀!我也只不过在容貌上评价了一句,为何你们要放在心上?” 那二人捋起袖子和她辩论:“行首卖色为生,已非容貌之论,是你在诋毁郎君品格!” “容貌既不值什么,如何能被借来诋毁?” 莲心大摇其头,还要再分说,发现她站于窗下,高度实在不占气势之优,索性沿着墙根,朝上爬到窗沿,要骑在上头给两人评讲一番。 莲心翻墙爬窗,在家野惯了,是从无失手的。 她本以为这次也一样。 但翻到窗框上方时,一阵突兀的胸闷心慌袭来。 吃不饱带来的感觉令莲心眼前发黑,手脚一软,向下栽去。 莲心挣扎一下,维持不住平衡,只能尽量乍开双手,想要摸到些什么来阻止住栽倒的势头。 还好,运气尚可。 在栽倒之前,莲心抓住了件固定可借力的什么物件,终于止住了朝地上栽。 她松了口气,借着力,站直。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片莹白的影子。 咦,那是什么? 莲心下意识去抓。 那感觉触手微凉,却又细腻柔润。人所说“凝脂”,不外如是。 但这到底是什么呢? 莲心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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