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面虽已焕然一新,但听着楼下茶室的喧嚷,楼上读书室的静谧,再从上往下瞥见楼下那间大自习室里乌压压一片专注的头顶,程书钧的目光便带了些怀念。 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胖了一圈的大黄趴在文房铺子门边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懒洋洋瞧着人来人往,尾巴偶尔扫一下滚烫的砖地。 他与同窗,也曾是这乌压压头顶中的一员啊。可转眼,花正浓,柳正明,却渐渐到了“酌酒花前送君行”的时候了……真是有种恍惚之感。 而姚小娘子……也要嫁人了。 当他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情意尘埃落定,程书钧心中那等离别愁绪,也更多添了一层别的意味。他想起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葫芦牌,又想起自己的将来,只觉只觉人生况味,百般杂陈。 更小的时候,他总盼着快些长大,好成家立业,为母亲分忧。 当时他娘便做着针线活笑道:“阿昀,不要急于长大,娘不需要你分担,你只需每日都不虚度,一步步走得踏实便好。等真到了那日,你便晓得,做大人,未必如你今日想的那般自在威风的。” 如今,这“大人”的日子真切摆在眼前了。 果然如阿娘所言。 原来长大成人,并不自在快活。 那边,林维明已和孟博远几个凑在一处,兴致勃勃猜测各自会被外放到哪个州府,他们都在期盼自己能分到富裕些的州府,千万别是边陲瘴疠之地。 尤其是卢昉,他已打算去道观寺庙哪怕庵堂都烧一遍香以求好运道了,毕竟他运道一向比旁人差些,万一真分到了崖州之类的地方,他真会吓晕过去的。 程书钧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骄阳似火,蝉鸣鼓噪,明晃晃的日光泼洒下来,一切都鲜亮得晃眼。他却嗅到了随风裹挟而来的离别气息。 正如程书钧所想,将将过了立秋,正好就在姚如意婚期之前没几日,朝廷对新科进士的授官告身,便赶在河运未冻、水路尚通之时,紧锣密鼓地发下来了。 朝廷的官牒文书一到,外放的官员便不许多耽搁。 行囊上肩,该启程了。
第73章 结婚咯 正文完结啦! 姚如意筹办婚事的那几日,京里的新科进士们也都陆续打点起行囊了。 吏部的告身文书早已发下。之后还有一些过场要走:由状元领衔、众人署名的《谢恩表》先递进了宫门,再行过脱去布衣青衫,换上青色官袍的“释褐礼”,之后当年的进士、同进士们便鱼贯入中书门下,拜见宰执相公,行过堂礼。 之后又在垂拱殿前叩谢天恩,山呼万岁,向官家表了忠心。 末了,都跟着内侍出来,到吏部“流内铨”去注官籍,办差遣。这算是最后一遭勘验:祖宗三代、科考履历,全都要查得仔仔细细,防着有冒籍顶替、身家不清的状况出现。核验无误,人人便领了堂帖、敕牒:这两样是赴任的凭信。 限期三个月赴任,逾期是要吃挂落的。 新进士们初授的官职,多是县令、县丞这类亲民官,或是州府里的幕职佐官,任期三年。每年还要经“考课”,否则也是会被裁撤的。 常来知行斋和杂货铺走动的学子,除了程书钧,大多都得了这类差遣。 而且,朝廷还有规矩,官吏不能放回原籍,免得与宗族勾连,坐地生根,弄出些土皇帝来。所以分配官员时的原则倒跟发配犯人很有几分相似:北人往南遣,南人往北送,东西两头的就互换,主打一个科学分配,不得回快乐老家。 孟博远祖籍蜀州,地属西南,他运气好,对应着分去了金陵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司户参军,管管户籍、催收赋税。 孟员外得了信,喜得又想摆三天流水席。捧着小儿子的告身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指头爱惜地摸索着纸角,恨不得日日三炷香供起来,或是干脆夜里搂着睡。他与关氏都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半夜还要起来查看这文书还在不在,生怕被人偷了。 金陵!那可是鱼米之乡! 孟员外心想,他撒出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幸好没白费。 林维明与耿灏科考的名次挨着,都是吊车尾。两人分的地方也近,都在京东东路。如今那地方,原本接壤的辽国旧土已经归了大宋,这地方没了兵祸,渐渐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算是个富庶去处了。耿灏得了青州千乘县主簿的差事,帮着县令管文书、理钱粮、督胥吏。林维明是青州寿光县的监丞,专管官署营建修缮。 姚如意起初听说这事儿,还很有些纳罕。如耿灏这般宰相家的公子哥儿,原以为必是要想法子留京任职的。纵是吏部瞎了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想使绊子,只怕耿相都不会答应。 谁知竟真放了外任。 后来有一日,耿灏又领着那十二生肖来知行斋吃喝,耿马过来买烤肠时顺嘴提了一句,才算给姚如意解了惑。 原来这竟是耿灏自己求的。 他打小长在汴京,最远只在与他爹吵架离家出走时到过郑州,再远竟没怎么去过了。耿灏头脑想得也很简单,京城早就玩腻了,趁年轻,这世界那么大,他想出去看看。 耿相大约也觉得磨磨儿子心志是桩好事,总归还有他在后头撑着,即便是外放,应当也没人不开眼敢挤兑他的孩子,便允了,故而没去吏部递话。 那吏部侍郎倒给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拿耿灏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怎么安排好了。有一日,趁朝会歇息的当口,觑个空子,便满脸堆笑地凑到耿相跟前,压着嗓子问:“相爷,您说……贵府公子……下官该派往何处啊?” 耿相眼皮也没抬,一副清廉刚正的模样:“你还要本相教你做官?该当如何,便如何!”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侍郎回家,灯下枯坐,努力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战战兢兢将耿灏派到了京东路最富庶的上等县。之后提心吊胆了几日,见相府并无动静,一颗心才落回肚里——还真叫他揣摩对了! 耿灏真要离京赴任了,府里他爹那几个老姨娘们最先舍不得了。这个塞银票,那个赶制冬衣夏衫、做鞋子,还有哭的:“这孩子打小嘴欠心却实诚,出去了叫人欺负了可怎么着啊?” 哭声传到耿灏耳朵里,他更是无言:他这些小娘们也是,有这么夸人的么? 等告身真下来,耿相听着府上女眷日日啼哭,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笃定的事儿心里又没底了,也开始担忧了起来。不仅亲自挑了四个老成的幕僚跟着他,他那十二生肖自然也要同去。但又觉着不够稳当,他儿子挑的这十二个小厮,里头不是傻子就是结巴!便又问耿灏要不要带三十个健仆护院过去,顺带家里养熟的那几条黄犬也带上? 耿相这一打点,行李装了七八辆大车出来,保不准那排场比人家县令上任还大。 耿灏看着那阵仗,无言语对,面无表情扭头看着他爹道:“……要不,您替我去得了?我留在京里替您当计相呗?” 耿相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我去?嗯……也是个法子。” 竟真打算告假,陪着儿子去青州赴任,还琢磨着在当地再置办一处宅院,等儿子安顿妥帖了才回京不迟。 耿灏烦得要命。他好不容易盼着出去闯荡,带爹赴任算怎么回事?回头传出去,岂不叫同僚笑掉大牙?他转身便去拆那堆行李,七七八八扔下大半,只留两辆车。爹不许去,健仆更用不着,统统打发回去。 他还是只带他那十二生肖。至于狗……狗倒可以带上两条,路上交给耿狗照料便是,他向来讨狗喜欢。 毕竟儿子也大了,耿相拗不过,只得忧心忡忡地依了他。 比起耿府的忙乱,卢昉更是黑云压顶。 他和康骅都是北地大族出身,分的地儿也同病相怜。尤其卢昉出身的范阳卢氏,族人众多、星散四方:宁州(江西修水)、荆湖两路、蜀中、陕西,连两浙都有几房。估摸着当时吏部的官员对着籍册都犯难:这卢氏的族人这么多,他这……得扔多远才能避开亲故? 一琢磨,索性将卢昉远远打发去了西北边陲——延州隔壁,秦凤路灵州(宁夏灵武)的回乐县,任个从九品的司理参军,专管刑名狱讼。 管刑狱,卢昉倒不怕,他自认律法读得还算精熟。可灵州是什么地方?是控扼河西走廊、西出玉门、远赴西域的咽喉要地,一个军镇重驿。 宝元三年,头一拨出使西域的使团,便是在回乐县歇脚,之后一路出了玉门关,过楼兰、且末、和田,沿昆仑山北麓,走了好几年才回来,还带回不少珍奇种子、香料和马匹,当时可是一桩汴京城里人人津津乐道的奇事。 卢昉还听说,去年,那立下通西域功劳的谢祒,又奉旨为国信使,领着多达百人的使团,带着国书符节,再踏征途。这回据说要走更险的北路:经哈密、吐鲁番到焉耆、库车,沿天山南麓向西……如今也不知行到何处了。 所以,灵州这地方,不算顶糟,可也大大算不得好。 卢昉欲哭无泪,仿佛已瞧见自己孤零零站在那黄土城头,望着漫天风沙,嘴里吟诵着“西出阳关无故人”,巴巴等着还渺无音讯的大宋使团归来的凄凉模样了。 再说了,这么一个边陲之地,能有什么刑名狱讼要管啊?莫不是要他成日里帮着乡民抓鸡找羊,张三占了李四的地儿,王五拔了赵六的菜,东家长西家短地主持公道吧? 唉,他拜了那么多神佛,怎就没一个肯照应照应他呢? 金陵,秦淮河畔,他也想去啊! 康骅则被分到了泾原路(宁夏固原)的镇戎军,任签书判官厅公事,算是个幕职官,帮着长官协理庶务、签署文书、参赞机宜。那地方比他这灵州还糟一些,连州县也没有,只有当年郗老将军设下的镇戎军司,也是一处防着党项人反叛的紧要关隘。 两处相隔不算太远。卢昉得了这信儿,心里总算还有几分安慰:怎么说呢,至少还有比他惨的…… 他慢慢自我安慰,至少附近还有个熟识的同年,能互通书信,也算守望相助了。 虽说康骅是春闱时才认得的,又是辟雍书院的人,两人曾经还有一些过节,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可是同榜同年,还一起喝过知行斋的茶、啃过姚记的炙肉肠,这份情谊,在荒凉的西北边地,就足够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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