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每日睡前在灶房炉膛里添上三饼蜂窝煤,把锅拿开,用火钳夹着圆铁片封上口,她和姚爷爷就能暖乎乎地睡上一宿,有时还热得口干舌燥。屋子里的窗沿上得放条吸水的抹布,不然窗上凝结的水汽便会顺着窗框、窗格子往下滴。 她将头发挽到头顶,梳了个同心髻,左边簪了支双股银簪,右边别了朵山茶绒花,还特意穿了条喜庆的绯红喜鹊纹夹棉襦裙。 穿过来久了,她给自己梳头挽发髻的技艺都熟练了! 今儿是她小卖部开张的日子,正巧在冬日前一日。这日子还是俞婶子替她找的三清宫的炎道士算的开业大吉日,可不能耽搁了,得早早起来预备着。 穿衣时,她眼角余光还瞥见干净无霉斑的窗户,嘴角便满足地噙了笑。 前两日夹巷几户人家凑钱请了裱糊匠,各家的窗都换上了冬日里才糊的三合皮油纸。姚如意还记得之前姚爷爷的嘱咐,想着林家人若真是冬至前后抵京,便多出了一份钱,将林家的窗子也糊了。 若在暑天,多是自家动手凑合凑合。可冬日里雪多风大,讲究保暖,自家要是糊不好,可是要挨冻的,所以才专门请手艺好的匠人来。 那日姚如意虽忙着摆货理账,仍偷闲看那山羊胡匠人是如何裱糊窗子的。从前她在书里看见纸窗之类的描述,总疑心如何禁得住风雨?何况,电视剧里那些在窗户外头偷听的人,手指头沾点口水就能把窗户纸戳破,多不安全啊。 如今才晓得自己浅薄了。 这糊窗户的讲究可不少呢:冬日里的窗户纸,得先用两层涂油浸蜡的桑皮纸打底,再往上刷三层加了树胶的纸浆,这样纸张更挺括,不易被风吹破,还能防虫;接着再糊两层加了明矾的碎毛碎布,用于保暖;最上层得用涂油浸蜡的桑皮纸,这样落雪就能化,还不透水。 末了拿木条横竖框起压实,蘸浆糊一遍遍地溜缝刷,免得漏风。 一个窗子,看着轻薄,里里外外竟裱糊了八九层。等干透了,用手一摸,绷得又紧又平整,手感跟后世的实心硬纸板似的,手指头硬戳是断然戳不破的。 窗纸一换,有些松动的窗框也修了,每日起来,只觉连透进来的光都显得清透洁净,让姚如意望之也有种蒸蒸日上的欢喜。 收拾妥当,姚如意没急着叫姚爷爷起来,轻手轻脚先去开杂物间的门——原先堆满杂物的屋子,如今已焕然一新了。 一踏进去,满屋子都是松杉木头混着桐油的味儿,沿墙一溜杉木货架泛着刚漆好的油亮的光。拆了隔墙后,两间屋连作通透的铺面,货架间也留足了能转身的余地。 穿过摆满货品的双面柜,临窗支着半人高的柜台。姚如意走进去,将新打的推拉窗扇支开,拔出木榫,一展一推,木板便顺着刷过油的凹槽往外滑,再把木楔子插回去,这个窗口货台便支棱好了。姚如意一一将那些招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摆上。 这精巧的主意还是周榉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有了这木板,她既不用多占铺子里的地儿,夜里还能轻轻松松把板子收回来,再把窗栓上。 像这样姚如意没交代,周榉木将心比心替她盘算的细处还有不少:铺子不算宽敞,他便把所有货柜、层板都打磨出圆角,就算有冒冒失失的人,也不怕撞疼了;姚如意要放陶瓮的货柜,他还特意建议在摆陶瓮的地儿嵌上两块青石板,这样防烫又防水,底下的木材便不易坏了。 姚如意起初怕加石板超了预算,他却说:“你要做,咱们就只收料子钱,工钱就不收了。” 做下来着实实惠。 连窗口留的高度、柜台后头椅子的尺寸,荷香都特意来量了姚如意的身高才做,这样她站着烤肠、坐着看店,都高矮合适,不让人憋屈。 最后要收工前,周榉木还在每处木料接榫处用鱼鳔胶粘过一遍,靠墙货柜背后钉上了防倾倒的钉子,结实得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装柜子前前后后用了四日,后来又赶上连日雨天,等了几日才能刷漆,刷完漆得阴干再刷一遍,又得四五日,这么着便拖到秋天过去了,冬至眼瞅着就到了,才算完工。 果然装修这事儿,总是越装花费越多。 但虽多费了些银钱,姚如意却头回不为钱心疼。 交工那日,她在铺子里仔细逛了一圈,每个货柜都跟她心里想的一个样,就像把外婆的小卖部重新搬到了这儿,令她心里熟悉又安定。 想起刚开始动工时,她还紧张得不出摊,盯着这儿看那儿瞧,到了第二日,她便放心下来,照常去巷子里卖茶叶蛋、速食汤饼了。 周榉木夫妇俩实诚得让姚如意都觉着,他们可能是头一回在汴京城里接着这种大活儿,所以不知怎么偷工减料,又想打个样出来,就卯着劲干。 结账时,即便自己不宽裕,姚如意还是硬塞给荷香五百文的红封,这钱虽不多,却是认可他们手艺和为人的一份心意。 周榉木一高兴,红着脸,把自己闲着没事雕的小物件装了一匣子白送给她,里头有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木雕俑、各种形状的杯垫碗垫,最好玩的是有好几套“猫狗叠罗汉木俑”,跟后世的套娃似的,大的装小的,好玩得紧。 因是闲暇时随手雕的,刻痕有些随性,还带着股笨拙劲儿,姚如意拿在手里把玩,倒觉着很几分古朴可爱。这些木雕玩意儿也被她放在窗口摆着,衬着此时昏昏的天光,像是一排守门的小精怪。 荷香来量尺寸时便知晓了如意要开杂货铺的心思,趁着交工,便毛遂自荐:“姚娘子铺子里若需竹木器皿,我家倒还攒着好些自家打的木箸木匙、藤编笸箩、竹篾凉簟。每逢铺中生意清淡时,我与榉木得闲便做些这类小玩意儿,以往都是挑到集市上卖的。若是姚娘子铺子里用得上,只管跟我们拿货便是。” 姚如意没多犹豫,便爽利应下。 荷香高兴得第二日便给她拉过来了,虽都是些汤匙筷子之类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却个个都打磨得很仔细,她果然没看错人。 修缮铺子满打满算耗去半月有余,但她这十几日的小摊儿没耽搁——俞婶子自打与她逛过大集后,便与姚如意亲近了不少,这段时日,她主动提出让姚如意家里动工灰大的时候挪到她家门前支摊子卖蛋,让姚如意都有些受宠若惊。 姚如意摆了这些日子,卤蛋也愈发快而熟练,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完成从煮熟到敲壳的工序,接着只要浸在卤汤里便成了。 她的茶卤鸡子儿现已有了些名声,不仅国子监的学子们,巷里的邻里也是常客。 算下来,她约莫平均每日能卖两百个蛋、六十余份速食汤饼,偶尔起来得早,她还会多炸些油条,这时叫“捻头”,一并搭着卖。 于是花出去四贯多的装修费,又被她三文四文、零零碎碎地挣回来了,先前挪用姚爷爷的钱也补了回去。甚至还有多出来的,被她全用来进货了。 得亏装修时日延长,如今除了赶集时结识的那些商贩,她还又结识了大大小小十数家商号。 有龚胜春家的胭脂水粉、柳家炒货的瓜子果脯、何家兄妹的油盐酱醋、老米粮铺的五谷杂粮、做风筝油纸伞的手艺人阿澜、金家煤铺的煤渣、专卖文房四宝的景玉轩等等……这些皆是她挨家探访,自掏腰包买过货品,品质可靠,才签下长契的。 这期间,姚如意还得了程娘子小声提点,让她往来出入时要常跟值房那老厢军攀谈问候,赠些热食汤水,那邋遢老头若是来买蛋吃饼,也主动给抹零头。 “这老项头啊,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人,没升迁过,他也从不提他的妻儿,孤寡着守了二十来年的大门。你日后既要豁出去做生意,少不得人来人往的,他虽人卑言轻,却正卡着这个口,你与他卖个好,以后才能得方便。” 姚如意若有所思,照着做了。 果然,日后再有供货的小贩给她送货,那老厢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抱怨说下不为例,却回回都能“下不为例”,他押了送货人的公验“身份证”,便会叫人直接推车进来送到姚家门口,给姚如意省了不少功夫。 就这么攒了这么大半个月的钱。 她每夜蹲在柴棚下数铜板,每日她把钱取些出来用,挣了又存回去。昨日她突然发现,她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姚家还是只有那二十多贯钱,她都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好像白努力了似的? 但转头看到小卖部货架上琳琅满目,各色杂货在柜上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又觉满心熨帖,每日在铺子里扫洒,都忍不住要哼歌儿。 晨光在积云里露出了一丝,姚如意赶忙将昨日已提前卤上的茶叶蛋锅子搬出来,又从地窖里拿出昨日也提前调好的淀粉肠肉浆——这天气已能将肉浆冻硬了,姚如意先把肉浆搁在矮脚炉煨着化冻。 回身,又把姚爷爷帮写的促销上新用的木牌子摆出来。这也是加了些钱,请周榉木去找了块三尺长的杉木板,用桐油细细刷了两遍,干透了便能拿墨笔写字了,而且墨迹用湿布一擦就掉,可以循环使用。 姚爷爷手抖,握笔写出来的字有些绵软,笔画也歪斜不正,姚如意觉着歪歪扭扭也可爱,但姚爷爷却极不满意,胳膊肘夹着木牌闷在屋子里,擦了写、写了擦,较劲了一整日,才算勉强得了一幅,这才准许姚如意摆在外头。 蒸上早食要吃的馍馍,回去把地扫了圈,货柜又擦了擦,再检视了一遍铺子里所有的货物,见一切妥当,姚如意才去把姚爷爷叫醒。 等他洗漱完,便将他和热馍馍一起推到门外,安置在窗下条凳、暖和的炉子边坐着吃。 前日姚如意忙着理货,姚爷爷则自发在院子里帮她戳捏煤饼,想起身时,被煤渣堆拌得险些摔跤。老人家最经不得摔,她听见响动,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后怕得紧。 之后除非姚爷爷在屋里歇觉,她都把他带在身边出摊。 等炉上肉浆也全化开了,姚如意正好开始热烤盘,今儿开业,她决定用能香飘老远的淀粉肠打头阵。 这时辰天光刚越过墙头,透过国子监门边的大榆树,投下大片明暗交错的静谧影子。 还没敲晨钟,夹巷里还算冷清,但开铺子的程家和孟家也陆续卸门板开门了。姚如意也刚把第一盘淀粉肠烤上,那香味儿才散出来,但在程家对面门槛上背书背得抓耳挠腮的小石头就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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