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那几乎已经成为死水的心,又沸腾起来。 是不是,老阁臣当年说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公道自有来临时。 这么多年,他忍辱负重,披着梁素党羽的皮,已经好久没透过气了。 昔日的好友谩骂不解,命丧与洪水的亡魂们日夜在他头顶盘旋,父母厉声质问他:“送你去读圣贤书,就是让你为虎作伥的?!” 而今日,他终于可以褪掉那张肮脏的皮! 昔日的怀着满腔热血远赴开封的青年已然年近不惑,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步入六科言官的行列,大声道:“臣不认同梁辅臣之观点!” 梁素震惊到极点,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这他妈的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关键时刻竟然站到了女帝那边! 何秋瞿目不斜视,道:“臣认为,宋辅臣所言十分在理,天地乾坤,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世间万物有阴便有阳,一年之中,昼夜时长相当,太极图谱之中,黑色与白色各占一半,众生也是为阴阳结合所生,缺一不可,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世间万物,顺应自然者长存不朽,既然自然认为阴阳平等,我等又何故举阳贬阴,在律法上格外压迫女子?!” 梁素鼻子都气歪了,他竟不知一向寡言少语的何秋瞿也有这般好口才。 猛然间他想起一微不足道的小事,多年前官员聚餐,吏部尚书好似说过,翰林院那位直愣愣的何秋瞿,写起文章来那叫一个狠辣,攻击力极强,想来此人是不爱说话,若一旦开了口,肯定比六科言官还吓人。 这人,就他妈的是一个地雷啊! 梁素一张脸黑得已经不能再黑了,手都气得直抖。 今日出乎意料之事一个接着一个,事情逐渐向脱轨的方向发展,一股冷意袭上他的心头,他在心底一算,六部没了工部的支持只剩五票,三司要刨去一个重合的刑部,加上他自己的一票,一共八票。 而女帝那边,六科加上工部,再加上宋灵毓,赫然也是八票! 局势竟然打个平手! 梁素脸色僵硬地缓回首,刑部衙门外的院子里,百人陪审团的百姓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堂前。 他万万没行到,到最后,这帮市井之徒的意见,竟然将决定议案。 第30章 获胜 梁素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着。 他一向目中无人,认为文人只会在笔墨上做文章,女子生来就该低人一等,而寻常百姓,更是愚昧无知。 而今日,他被文臣逼到绝境,决定女子是否今后在律法上与男子平权的关键,又到了市井百姓的手里。 这一切,简直将他推到了狂怒的边缘。 一瞬间,梁素几乎想大开杀戒。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忍耐。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安慰自己,就算是市井百姓,也应该知道维护从古到今的纲常伦理,况且鲁琼飞在选那一百人中时他观察过了,其中大部分是男性。 除了那些个投靠女帝的软骨头,又几个男人能容忍女子和他们平起平坐? 想到这,梁素面色终于好了点,转身道:“那就请统计百姓意见罢!” 郎官夹着案薄小跑到陪审百姓面前,高声道:“赞同修改律法者请举手。” 院中陪审团百姓没料到今日不仅能参与道朝廷大事中来,还竟然成了关键,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是都不敢轻易表态。 半响,一黝黑矮胖的男子按捺不住了,起身粗声粗气道:“娘们就该服服帖帖地听爷们的话,从古到今就是这么定的!难不成狗不听话,我把它揍死了,我还得给狗偿命?不行,这绝对不行!” 说罢,他高高将手举了起来。 周围几个爷们深以为然,也举起了手。 陆陆续续,不少男子举起了手,这一百人中,本就男子比女子多,一时间,举手之人大有过半之势。 梁素心情大好,竟是从堂前走道院中,站在陪审团面前,鼓气道:“这位汉子话糙理不糙,比某些饱读圣贤书的草包明白事理多了!” 他环顾陪审席,见一男子面色犹豫,耸着一边肩膀要举不举,又瞪了眼睛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是不是爷们!” 那男子被他一瞪,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要把手举起来。 然而没举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在他旁边,一健硕妇人攥着他的手腕怒道:“你今天要是敢举手,明日我便和离!” 那男子面色一白,左右为难道:“别,别啊....” 健硕妇人骂道:“怎么别啊,既然我们女子跟狗一样,打死也是白死,那你去跟狗过吧!让狗给你洗衣做饭,给你生儿育女!” 那男子一听屋里人这么说,哪还敢举手。 梁素纵然吓人,但他又不和梁素过日子天天见,两相权衡,当然是老婆不能得罪。 这话听着舒爽,芊芊一拍法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鼓掌道:“话糙理不糙,这位大姐说得好!” 梁素党和太后党在宋灵毓和六科言官无懈可击的攻势下,几乎人人失去了冷静,为在口舌上压对方一头,数次是口不择言,到后来更是偏离了初衷,说了许多贬低女子的话,什么红颜祸水,女子本就生性嬴荡,头脑蠢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诸如此类等等。 而后来,那矮胖男子将女子比做狗,还获得了梁素的赞许,这一切,让陪审团中的女子们怒气越来越大。 人被压迫久了会生出一种惯性的麻木服从,但正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之所以还未爆起,只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而将这怒火点燃的,就是那健硕妇人的发言,和皇帝的鼓掌。 两个高高将手举起的男子,一人脑袋猛地挨了一下,他们吃痛,愤怒的回头,竟看见自己的老母亲怒目而视。 “把手给我放下!今天你们俩要是继续举手就没有我这个娘!” 那兄弟俩捂着脑袋,不情愿道:“娘,您个妇道人家,就别参与这事了...” 那老妇一瞪眼睛,道:“我怎么不能参与,我也是陪审团里面的,凭什么不能参与?!” “我生你们,养你们,到头来就是就是条揍死了都白揍的狗?要是你们黑了心肠,去支持那不把女子当人的律法,那从今以后,我就当没有你们两个儿子!” 老妇人气得浑身直抖,那兄弟俩还哪敢继续举手,双双放下手,为老母亲顺气道:“娘,我们听您的,您别生气了...” 如此,又有数位男子放下了手,梁素脸上的疤直跳,暴喝道:“窝囊废才听女人的话!” 那健硕妇人是个厉害的,也不怕梁素,道:“陛下也是女人,你这话的意思,满朝文武的官老爷都是窝囊废?” 梁素其实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但却是不能承认。他回望了堂内一眼高坐上的女帝,只见她并未动怒,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意味深长,像是挑衅又像是嘲笑。 梁素捏紧拳头,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再怎么看不起女帝,但也要维持面子上尊敬,是故他心里气得要死,还是不得不向女帝行礼,瓮声瓮气道:“臣并无此意。” 芊芊也没追究他,只是将目光移到陪审团。 陪审团中自然有她安插用于“带节奏”的人,但人数并不多,只有那四五个,毕竟这些街坊们互相都认识,一下子安插太多陌生人,容易引人怀疑。 所以,对于结果最终会怎么样,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梁素不敢再训斥那些因为母亲或娘子而改变主意的人,他环顾陪审团,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身上。 这人周围都是男的,而他在一片举手中静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平时前方,全然无举手之意。 梁素皱眉,黑着脸问道:“这位公子,老朽看你是读书人,也应该明白刚理伦常,怎么也同意那些颠倒阴阳之说?” 那书生看上去瘦弱,却并没有被梁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起身一礼,回道:“说来惭愧,鄙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家中一应大小事物全靠娘子,连鄙人去书院读书的束脩都是娘子靠提人家浆洗衣物换来。娘子情深义重,虽从未与我发生口角,但若真有一日,娘子误伤于我,我也不愿娘子因此获重罪,而是希望律法一视同仁,对男子如何酌情考虑,就对女子如何酌情考虑。” 梁素觉着匪夷所思,问道:“若是她误杀你呢?” 那书生道:“那她已经足够难过,为何还要用极刑处罚她?” “鄙人不才,苦读数十载也不曾高中,幸得娘子不嫌弃,数十年如一日,我无以回报,只能表明立场,希望借此可以报答娘子万分之一情深。” 梁素一生将女人当做玩物,是断断不能理解什么伉俪情深的,闻此只觉着荒谬可笑,但陪审团以及院外围观百姓,却有不少人动容。 “我家婆娘也是起早贪黑,每日忙里忙外的,今日我来着看热闹,还是我那婆娘在看铺面”一举手的男子叹气道,他环视一圈陪审团,见但凡陪审团内女子,无一人举手,道:“想来她要是在这,也应是希望律法能改吧。” 他说罢,竟是将手放了下来。 一老汉泪眼婆娑道:“我的女儿当初让当官的掳走当了小妾,进了那府中,没几年就死了,说是被病死的,裹了块草席就给送回来了。但我看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伤,也不知道在那府中遭了什么样的罪。” 他看着堂上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人喂药的柳娘,又看了看董镜湖,道:“若是当年我的女儿也有人相助,怕是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这家的夫人是好人呐,她不该死,”老汉道:“所以这律法,该改!” 越来越多的人将手放下,就连院外,没入选的百姓也高声道:“改律法!改律法!” 呼喊声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负责计票的郎官一开始数的的未举手人数,现在因为举手少了大半,便直接将举手的查了一遍,很快便得出数据,疾步走回堂上躬身行礼道:“陛下,赞同修改律法者共八十一人,远超过半数!” “好!”芊芊的心被一声声的呼喊震动,她环顾沉默的太后党和梁素党,大声道:“如此,赞成共九票,不赞成八票,律法当改!” 梁素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地看着高呼改律法的百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情况下,这种事态下,他还能说什么? 多说一句就是同民意作对! 梁素的脑袋嗡嗡作响,只觉着那振聋的喊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穿破。 他气得要炸了,狂怒之下竟是将地上的青石砖头踩裂了纹,梁素知道再多呆一秒自己都可能当场失态,只得勉强压着怒气,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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