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下了决定,今晚就去抱一抱刘越。 最后一个觐见的,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那张严肃刚毅的方脸只要出现,刘邦心里就怵,却也最是敬他,多次承认自己的错误,虚心地接纳谏言。 果不其然,周昌奏对完毕朝他一顿喷,说陛下您回宫之后,好像没干什么正事,臣看了十分痛心。 刘邦当即拉下了脸。 片刻想了想,和又臭又硬的石头生什么气,于是笑着道:“汾阴侯啊,朕这次回来,是等着镇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叛乱呢。” 周昌不说话了。陛下近年越发多疑,叛乱的罪臣有真也有冤枉,但无可辩驳的是,为了江山稳固,天下太平,绝不能有异姓诸侯王的存在。 他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运筹帷幄,臣逾越了。”停了半晌,又道:“臣近来不见小殿下……” 声音竟诡异地有些温和,神色也是。 刘邦差点栽了下去,以为今天没有睡醒。 他像听见恐怖故事一样扶住桌案,朕这是在做梦? 周昌问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板起那张止小儿夜啼的脸,向皇帝告退了。不一会儿,就有殿外武士听见刘邦扯着嗓子喊:“起驾,起驾!” 时辰不早了,连忙有人问道:“陛下,往何处去?” 刘邦沉默一会儿:“椒房殿。” 又吩咐他们:“驾车!” . 椒房殿正殿,吕雉拿着一卷竹简看,一边等着小儿子。 太子刘盈孝顺母亲,每日早晚都会前来问安,此时跽坐一旁,温和地与母后说话,不时地朝殿外望去,想要看见消食归来的胖娃娃。 吕雉问大儿子:“闭关读书多日,可有什么感悟?” 刘盈微垂双目,低声道:“先秦至今,百姓从来过得苦。关中修水利,兴农桑,家家户户休养生息,然关外兵戈不止,父皇出征未歇。战乱肆虐诸侯之地,以致韩王叛汉归匈,关外百姓永不能安乐,父皇又为何一意坚持?” 吕雉放下了竹简。 这话说的不错,战乱不停,百姓不会有真的安稳,而陛下将来还要出兵。 他巴不得异姓诸侯王,如英布、彭越反了,好给他镇压的借口——就是不要跑到匈奴投靠冒顿单于。 可盈儿不明白,只有天下尽归于刘,才能图谋百姓安乐,强兵富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是为了他的江山,也为日后的新帝扫平道路。 她让太傅教导这些,盈儿怕都没听进去,半晌,吕雉淡声道:“你父皇也是为了你。” 正殿一阵静默,直至大长秋前来禀报:“皇后,家上,殿下回来了。” 静默霎时一扫而空,母子俩不约而同地露出笑意。 越儿晚膳吃得早,等消食得差不多了,还得用夜宵,不知他想吃些什么? 刘盈迫不及待地起身,想去门口迎接幼弟,忽见两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奴婢被丢了进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 “阿娘,兄长!”怔愣间,刘越从殿外探出脑袋,努力吸了吸肚子,然后蹬蹬蹬地爬进门槛。 这时候,就不跟门槛计较了。胖娃娃指了指他们,因为步行,红润的脸蛋有了一丝丝汗:“这两个人都该死。” 可恨他腿短,走不快,否则扔得更早! 便有领头的宦者说明来龙去脉,刘盈面色渐渐铁青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天禄阁的宫人捧高踩低,堂堂大汉皇子还吃不饱肚子! 刘越瞧着比他更生气,漂亮的眼睛变得纯黑,脸蛋肉都不鼓了,这简直是不可饶恕。 都说知子莫若母,吕雉不消多想就能明白,越儿为何会生气了。 她朝刘越招招手,将胖儿子拉进怀里,安抚地亲了亲。 冰冷的目光朝地上的宫人望去,薄夫人日日前来请安,算是宫中独一份的恭敬。刘恒是薄夫人的儿子,她不至于喜欢,也不至于厌恶,可投奔赵王? “不想要命就别要了。”刘越凑近阿娘的耳边,小小声地提建议,“关进永巷再处置怎么样?” 这话可不能让他太子哥哥听到。 吕雉失笑,温声同儿子道:“这和上回不一样,他们罪不至死。越儿得分清罪行的轻重,才能判得有理有据,让所有人信服。” 刘越沉思,继而点了点头。 都依母后的! 胖娃娃竖起小耳朵,想听母后怎么处置。 吕雉重新看向地上的人,吩咐大长秋:“去让人搜集证据,交由薄氏处理。逐出宫还是如何,都随她,就说是越儿看不惯,不必带着恒儿前来谢恩了。” 长乐宫的宫女宦者都知道,皇后威仪万千,有时不亚于帝王。他们都怕犯在皇后手中,远比被别的主子责罚狠一千倍,可当下不一样。 受苦的是薄夫人的儿子,薄夫人作为母亲,便是脾气再温和,哪能轻易饶过吃里扒外要去赵王身边服侍的奴婢? 等候他们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眼见宫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刘越灰黑色的大眼睛透亮无比,觉得自己学到了一课。 刘盈铁青的脸缓和些许,也道:“母后处置有方,盈受教。只是天禄阁的那群人……” “堂堂皇子都得饿肚子,不下狠手,是处置不了了。”吕雉目光冰冷,既然越儿厌恶,她便不能轻易放过,“全都撤下,先审问明白,首恶者死罪,从轻者发落,其余人逐出宫去。” 天禄阁虽属前朝,她有这个权力处置,难不成皇帝还会训斥她? 苛待刘恒,想向刘如意献殷勤,笑话。 这里头许有无辜的人被逐出宫,换在从前,刘盈定要劝说几句。只是想到四弟饿肚子的模样,他实在气怒,同样赞同母后连坐的决议,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朝吕雉怀里的胖娃娃伸手:“越儿可还生气?哥哥来抱。” …… 刘越回到椒房殿的时候,本就是夕阳时分,此时夜幕已然泛起了黑。 方才遇到了便宜哥,还罩了他一回,刘越甜甜地和太子哥哥说再见,迈开小胖腿,准备前去膳房吃宵夜。 牛肉羹又香又软,想想都觉得心满意足。 长乐宫多为灰墙,白日看去古朴又壮丽,可一到夜晚,便显得幽深无比。宫灯映照,闪烁着点点微光,将听壁角的刘邦的脸庞照亮半边。 光线一般明一半暗,映衬着他沉思的模样,伴随赤色的衣袍,实在不像真人。 刘越绕出殿门,忽然察觉有亿点点不对劲。 扭头一看,刘越:“……” 灰黑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刘邦,刘邦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眼底有高兴,有吃惊,更有感慨与意想不到,果然,赶走侍者是对的,听壁角是值得的。 否则怎会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两个人都该死”?这小子才两岁。 刘越和便宜爹大眼瞪小眼。 跟随小殿下的宦者还在后头,此时,偌大的地方只剩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胖娃娃咽了咽口水。 不过他都投胎了一回,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身为本不科学的存在,刘越无所畏惧,停下往后缩的胖腿。 他试探地问便宜爹的鬼魂:“您这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11章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死寂。 刘邦上扬的眉梢僵硬住了,他不敢置信。 您这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没有。 谁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呀,怕不是三族嫌命长! 两句话化作咒语在皇帝耳边循环,刘邦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面色铁青不足以形容当下的感受,嘴唇都气哆嗦了起来。 这小子还不是故意的,他在认真地问问题,语气小心,带着一丝丝试探。 这就更可恨了。 不过五天没见,朕在他心里就成死人了?? 刘邦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安慰自己,别和两岁的娃娃计较,自己也在他的三族之内,还是造孽的他亲爹。何况这小身板一看就不禁踹,刘邦憋着怒,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有听见长乐宫的丧钟吗?” 红衣服的“鬼魂”说话了,声线和便宜爹一模一样,语气阴森森的。 “……”刘越咽了咽口水,灰黑色的大眼睛陷入思考,好像没有。 他再瞅了瞅刘邦,发现昏黄宫灯旁拉的长长的影子,终于恍然大悟。 世界上哪里有鬼,他便宜爹这是在听壁角! 刘越有些出糗的不好意思,又有些无言,谁会大晚上的穿红衣裳蹲墙角边,也不嫌猥琐吓人。 真不知道便宜爹是怎么想的。 胖娃娃很快镇定下来,嗓音软嫩:“父皇,是儿子冒犯。不过时辰那么晚了,这里黑灯瞎火,实在有损您的英明形象,还是出来吧。” 他说得委婉,且礼貌得不得了,说罢转过身,迈着胖腿就要离开。 一点儿也不留恋! 想起上回被认作御史大夫的事,刘邦额角青筋蹦跳。 那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他,依稀可见两个圆滚的小髻,他告诫自己莫生气,继而皮笑肉不笑地问:“越儿要去哪里?” 刘越停了下来,觉得尊老爱幼是准则,这问题没什么好骗人的:“吃宵夜。” 刘邦迫不及待道:“朕也要吃。” ? 刘越睁大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回头看他。 刘邦呵呵一笑,从墙根溜了出来,快准狠地把胖娃娃抱在怀里:“我随我儿一道吃!” …… 时辰不早了,刘盈已然回到太子宫。吕雉整理好一日的竹简,前来膳室的时候,发现候在外边的宦者战战兢兢:“这是怎么了?” 皇后的声音温和平静,宦者欲哭无泪:“陛陛陛陛、陛下……” 膳室里,专门定制的迷你小桌坐了两个人,摆了两碗牛肉羹。 刘邦挤在小儿子身旁,丝毫不在意高大身躯没有足够伸展的地方,故意叫人盛了一个巨碗,当着刘越的面,吃得呼呼的香。 宵夜炖牛肉,挺丰盛嘛。 刘越:“……” 困惑如潮水般涌来,又平添七分怒火,万万没想到便宜爹居然同他抢吃的,牛肉可是吃一头少一头! 不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填饱肚子再说。 胖娃娃很快屏蔽了身旁动静,眼中唯有虔诚,一勺一勺,先喝煮得软烂的粥,再嗷呜一口把牛肉吃下,直吃得肚皮鼓起,碗底也再不见一粒米。 在他身旁,刘邦一边吃,一边用余光观察小儿子。 皇帝用得那么香,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他却万万没料到刘越有这样的用餐习惯,仿佛面前是山珍海味,一辈子只能吃一顿的那种,那珍惜劲儿叫人稀奇,不知不觉胃口大开,跟着用完了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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