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鬼了!这个人怎么总能使她莫名其妙的生气? 在暮雪忍不住发火前的一瞬,他终于识相地扭过头,欣赏漫天的烟火。 火树银花,错落若千枝竞秀,光亮若万炬连接红。 当真是一场极为绚丽的烟火。 康熙三十七年,就这样到来了。 正月初六,小开市。 伙计家住在京城的一些店铺纷纷开张,而一些家里距离较远的,则要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才开门。 荣安当铺前街,几个孩子捂着耳朵,眼睛盯着伙计手中的鞭炮。 火镰碰撞,点燃引线,立刻把挑着鞭炮的竹竿往前伸,噼里啪啦响,满地红纸碎屑。 胡掌柜抱拳与二掌柜、大小伙计互相道恭喜:“新的一年,马到成功,恭喜发财。” 下板开门,胡掌柜招呼几个伙计把一架榆木屏风抬出来。领边的店铺掌柜伙计揣着袖子过来瞧:“弄这玩意儿做什么,还挡了光。” 站在墙角边的翠姑斜他们一眼,笑道:“新年新气象,弄道屏风好聚财。” 邻店有个伙计,素日里最看不惯娘们横行霸道,这一下忽见翠姑直接在小开市时到铺里,还弄什么屏风,只是鼻子里出粗气。 这帮子妇人不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插手生意,像什么样子! 邻店伙计低声与同伴咬舌根:“让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插手铺里的生意,胡掌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看这荣安当铺,迟早得叫这娘们毁了。” 同伴道:“你来没两年,不清楚,这当铺原先的掌柜就是这妇人的爹。只可惜老掌柜命中无子,就养了这么个女儿,后来招婿,才有了胡掌柜。” “那也是 母鸡打鸣……” “呔!你们俩个,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翠姑早注意到这两个男的,贼眉鼠眼,视线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靠近一听,就听见什么母鸡打鸣的话,当下蛾眉倒竖,大喝一声。 “大声点!说给你姑奶奶听啊!” 她一凶,这俩男的倒哑火了。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转身东摸摸货,西掸掸尘,一派忙碌的样子。 真是你大爷的孬货。 翠姑冷笑道:“我们荣安当铺,自打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官当,现在更是正儿八经的皇当。再想撒癔症,也得拎拎清楚,我们主子是四公主。什么母鸡公鸭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再说话!大过年的,你姑奶奶又心善,放你一马,再有下次,就等着吧!” 说完,往那两人原先站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回铺里。 钱掌柜劝道:“行了,大过年,你也骂过了,高兴点。” “你当然行了。”翠姑翻个白眼,继续往库房走。 挨着墙角边有一株石榴树,是当年她出生时,祖父种下的。只是这青石板环绕的地方,对于石榴树并不友好,这么多年,也才长得约莫一人高,枝叶稀疏。 翠姑扭头瞧见那光秃秃的石榴树干,微微失神。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生长在这座当铺,小时候只墙角那么高,后来一日日大了,围墙屋子家具似乎矮了下去。 荣安当铺每一间屋,每一块青石板,她都曾走过无数次。 父亲很宠她,因没有儿子,偶尔也会玩一样教她些当铺规矩。 “新衣新袄进当铺,虫吃鼠咬光板无。”只要是拿来当的衣裳,管他原先状态是否新,都得记一笔“虫吃鼠咬”,以免在保管期内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纯粹是当东西的人在赎当时找麻烦。 还有什么“口仁二比才,回寸本巾”这类代替数字的暗语,以防外人知晓价格。 她很伶俐,父亲至多说两次,就全然背熟了。 父亲喜得抱起她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家妞妞真聪明,真是天生做掌柜的料子。” 可是紧接着,父亲的笑容就变得苦涩,像难闻的中药。 “可惜……” 小翠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祖母生气的脸庞,母亲滴在她脸上的泪,和玩伴争吵时脱口而出“绝后”……每一件细如牛毛的小事,都像风雨劈天盖地打在身上。 从小女孩,到少女,再到如今的妇人,这些声音如跗骨之蛆,从未断绝。 翠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进屋翻出一打厚厚的纸页。 那一日,四公主的到来,如同夜空烟火一般,令她心潮澎湃。 四公主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她记在心里。什么除夕元旦走亲戚,全部通通靠后! 她以生病的名头,从这些需主妇料理的琐事逃出去,全心全意,一头扎入关于目前京中当铺当前形势文书的整理中。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或许只是贵人们的一句戏言,可是…… 可是翠姑仍忍不住抱有希望。 万一呢,万一因为这位新主子,她的未来,会有一点点不同呢?
第19章 遮丑板 理好之前的纸稿,翠姑在夹道处…… 理好之前的纸稿,翠姑在夹道处站定,冬日的穿堂风,将她的唇色吹得发白。从这个视角往外看,正巧能瞧见进铺的人走向高柜的全过程。 新摆了一道屏风,她得好好瞧一瞧是否有所变化,这样万一公主提到此事,也能有个交代。 连元宵都没过,来当铺的顾客并不多。急着用钱的在年前就借完了,其余的无论如何,就是另借钱也要赎身好衣裳回来,以便年节时会见亲友。 等了半天,才见着一个人进来。 那爷抱着一个玩意儿,特意用红布包裹起来。路上遇见人,问这是什么,他就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哦,这是给亲戚的年节礼。欸,走亲访友的总不能空手去。” 说这话的态度很自然,不自然才有鬼,他提前在心里演练好多次了。 大过年的出来当东西,谁乐意啊?可是实在没法子。那爷有个儿子,简直是天生的讨债鬼,玩赌欠了人许多钱,脚底一抹油,跑了。大年初二,债主叩门,一定要父债子偿,不然就要闹到佐领那去,好好评评理。 屋子里的存银全掏出来,才算完,那爷的太太气得病倒在床上,赖着老脸先请大夫看过,虽诊金拖着未付,可实在没有钱抓药了。 那爷在太太床头坐了一夜,默默找出家里一个兽首铜香炉。这玩意儿是从前一位将军赠他家的,样子精美,那爷从来不舍得用,只收在柜里,隔一阵儿擦擦尘。 只是如今,不得不先当了它,换些银子抓药。 他家住西城,可特意选了去东城的当铺,一路做贼似的张望着,一旦瞧见熟人就调转方向往胡同里去。拖到这个时候,才到当铺。 这条街有两间当铺,街头街尾各一家。因都不太熟,那爷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其实两家当铺大小差不多,但那爷瞧见荣安当铺外头摆着一方很高的屏风,想着能遮丑,于是便畏畏缩缩进铺来。 进来了也不敢说话,愣愣站在柜前。 还是柜上的伙计看不过去,问:“这位爷是有什么事?” “那个我……我来……”那爷双唇嗫嚅,细蚊声道,“当东西。” 说着,胡乱把包袱放在柜台上,解开来给伙计看。 “您掌掌眼,看这铜香炉能当多少钱?” 伙计仔细看了,微笑道:“东西是好东西,能当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是八钱银子的意思。 那爷皱眉道:“我听说,最近铜价又涨了许多,就是个铜盆也要翻倍了,我这个铜香炉还更金贵呢。 “您说的不错,铜价是在涨,”伙计道,“您这香炉要是一年前来,也就当个五钱银子,现在已经是很好价了。” “再说您这香炉,样子这样好,不比那铜盆之类的,收回去熔了,能卖给官府做铜钱,或者再铸其他东西。这香炉总不能熔了不是?” 伙计又说:“我观您这模样,一定是暂时困顿,来日一转运,定要将这香炉赎回去的。是不是?” 这话倒说到那爷心底去了,他点头道:“行吧,那就这样。当一个月。” “好嘞。” 伙计仔仔细细写了一张当票,约定活当,一个月当期,利息以两分计,到期赎当,得交九钱六分银子。 那爷收了当票,盯着伙计用戥子剪好银子,用小称称了,才松了口气。 这家荣安当铺做事还算厚道,银子的成色与分量还算好。他从前去过一些黑心当铺,用差成色银两糊弄人,称也有蹊跷,说是能当八钱银子,真到手上,能有六钱银子就差不多了。 将银子包在帕子里,贴身放好,那爷打算离去。 翠姑见状走出来,笑盈盈问好:“这位爷,我耽误您一下,不知道您注意到这屏风了吗?” “瞧见了,”那爷说,“这屏风挺好,省得尴尬,我也是瞧着这个,才进来的。” 翠姑道了谢,回房将这情况一五一十记住,而后又观察了几天,积攒了厚厚一摞手记。整理好,方才鼓起勇气,预备去四公主府附近寻人。 她这等身份,直接去求见公主肯定是不成的。想了想,打算去找那日曾到荣安当铺来的伍嬷嬷。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伍嬷嬷乃是四公主的奶嬷嬷,不是翠姑寻常想见就能见的。她若是贸然上门,话没说呢就得被看门的大爷顶回去。 想了想,还是选了个稳妥的作法。辗转托了情,请从前管荣安当铺的内务府小官领着,才一起去伍嬷嬷家请安。 伍嬷嬷家就在离公主府不远的地界,翠姑夫妇并小官具提着礼,客客气气地,却也只见到伍嬷嬷爹。据说伍嬷嬷在侍奉公主,未在府中。 “也不是我托大,”伍嬷嬷爹说,“她呢可是四公主左膀右臂,如今正筹备着元宵事宜,有时还要陪公主进宫,你们想见着她确实也难。我也有许多事要料理呢。长话短说,我再知会伍嬷嬷,也是一样的。” 翠姑道:“原是不该叨扰的,只是先前主子吩咐了屏风一事,也许该有个回信。托主子的福,如今铺里生意更兴隆了,有手记为证。” 说话间递上一个盒子,里头有手记,还有十两雪花银。 伍嬷嬷爹揭开 盒子瞧了一眼,抚着胡须道:“你们是个懂事的,记着了。” 等到夜里伍嬷嬷回来,伍嬷嬷爹将这事同她细说了。 伍嬷嬷倒不大在意那十两银子,她回忆了一下公主的态度。能让公主亲自去店里瞧,而后又出主意,说明公主对于这荣安当铺的经营是上心的。 如今荣安当铺传来的也算是好消息,公主的法子有了效用,想来这消息传到公主耳中,可以令她高兴。 因着这个,伍嬷嬷次日到公主府伺候时,特意提及此事,还稍稍夸大了一番,拐着弯的夸公主聪慧。 “公主果真料事如神,只不过让他们添一道小小屏风作为遮羞板,竟然就为这当铺引得紫气东来,营收都提升了不少……”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39 首页 上一页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