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回到东巷破旧的茅草屋、躺在硬I邦I邦的木板床上,他才能有片刻的合眼休憩。 今夜的月华不浓。 屋顶外头,愁云满布,狂风卷着落叶飘摇。 快要下雨了。 陆卫青恨恨地闭上沸腾着火焰的眼睛。 屋顶少了几片青瓦,恰在陆卫青的头顶,坏了许多年。 若是不离去,雨点子砸下来,能弄得他一身的水。 他不是没想过休憩坏了的屋顶,可只要屋顶的瓦片被盖上,夜晚他睁开眼,就看不见头顶的星空。 那星空璀璨,是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唯一慰藉的浪漫。 他强忍着不要动,安慰自己,或许风大了,能将浓云吹散,雨就不下了。 可堪堪合上眼,一道惊雷震破天际、闪电划过屋顶。 没多时,几滴雨珠落在他白净的脸上。 “啪”“啪”, 一滴接着一滴,从他的眉心滑落,蔓延过流畅的下颌线,滚进他的白色衣领。 他抿着单薄的唇线,长吁一口气,冷静地抚去面上的雨水。 雨水却似擦不完,越下越大,不多时,打湿他额间的碎发,在他枕下留下一滩湿润的痕迹。 他在心底痛骂苏霓儿,却从未想过离去。 他咬着牙,伸手到木板床下方,熟门熟路地拿出一方遮雨的帘子,盖在身上...... 那帘子能防水,只要从头到脚遮得够严实,雨不大的情况下,是淋不着的。 凡事总有意外。 今夜暴雨如柱,从漏了的屋顶泄下来,哗啦啦往里倒,没多时帘子便遮不住了。 陆卫青气得整个腮帮子都在抖,听见门外的侍卫说—— ——“少爷,要不我们回府吧?会淋生病的。” 陆卫青久久没有回话,半晌后才吐出几个字。 “拿把伞来。大些!” 很快,他在头顶撑起一把大伞,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恨不能将苏霓儿活捉了来,把她按在这张木板床上,让暴雨淋她、让冷风吹她,让她也感受他今日的憋闷! 他愤恨地捏紧五指,听得门外的侍卫焦急的声音。 ——“少爷,探子来信,夫人病重,请您立即回去!” * 丰县,苏霓儿出府给殷娘买完补气血的老参,提着吊花篮走在回家的路上。 盛夏天热、酷暑难当,苏霓儿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 周有宽檐,撩起的白纱下,黑色皂纱徐徐,恰好将她的整个面部完完全全地遮起来。 大京民风算不得开化,但女子行在街上也无需遮面。 苏霓儿戴着帷帽,一来是怕晒、为了挡太阳,二来是这几日哭多了,眼睛红肿得厉害,委实见不得人。 她自顾自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蜿蜒。 也不知筠儿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过何妈妈了,殷娘病重的第二日,车夫便差人送过信了。 丰县距离上京并不远,出了上京的城门往北再行一日的马车便到了。这一来一去的,算上路上休息的功夫,至多三日。 掐掐日子,天黑前筠儿哥哥就该到了。 事实上,为了确保筠儿哥哥一定会回来,她私下给筠儿哥哥写了一封信。信中详尽阐述了她的爱慕之情,言语诚恳、句句肺腑...... 她知道筠儿哥哥对她无意,也晓得这般不合礼数,可殷娘要的是两人喜结连理,光她一个人同意也没用。 她只好厚着脸皮主动了。 仲夏太阳大,集市上的小贩们收摊收得早,未到晌午,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拢共没几个。 陡然,一辆拖着零碎布匹的板车横穿街市,那两个圆圆的车轮子摇摇晃晃的,顺着青石板一路飞驰,后头跟着的摊主拉都拉不住。 板车径直朝着苏霓儿撞过来。 苏霓儿忙将手中的吊花篮护在身后,往后连退数步,慌慌张张躲到旁侧。 侥幸躲过一劫。 尚未来得及缓口气,一匹枣红色马儿已奔至苏霓儿眼前,似被之前的板车吓到了,扬起黑色的前蹄,扑腾着朝苏霓儿袭来。 ——“啊!” 苏霓儿惊恐尖叫,侧过头,双臂本能地挡在头顶,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身形高大的俊美男子勒住缰绳,同时单手将苏霓儿拦腰抱起。 “姑娘,小心!” 这声音异常熟悉,熟悉到早已刻在骨子里,让苏霓儿瞬间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些人。 尚未来得及分辨,天旋地转间,苏霓儿看清男子的脸。 这是她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梦魇。
第6章 (修) 男子是时隔八年未见的陆卫青。 苏霓儿以为自己将他忘得彻底,连他俊美的轮廓也记不清,可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一眼认出。 这是前世伴在她枕畔多年的人,是深爱她又负过她的人,是她不愿再纠缠、避之不及的人。 他的容颜早已刻进她的灵魂里。 他怎么来了! 苏霓儿完全愣住了。 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推开他,更不知自个是否受伤,只隔着帷帽错愕地望着他,以至于他控制住了受惊的马儿、将她放到青石板上,又礼节性地往后退了数步...... 整个过程她无动于衷。 “姑娘?姑娘?” 陆卫青剑眉微蹙,语调清冷。 苏霓儿总算缓过神。 这不是八年前的他。 八年前,他还是个十岁的小男孩,五官尚未长开,眉宇间尽是青涩。 那张稚嫩的脸留给苏霓儿的全是美好。 两人青梅竹马、福祸相依,便是后来闹得如此不堪,她也挑不出他从前的半分错来。 是以,她重生后折腾过他几番,心中的恨意随着浮云渐渐消散。 这张脸就不同了。 五官俊朗、眉眼如山、微醺的桃花眼斜入鬓。 这是成I年后的陆卫青、是入宫后对她冷淡至极、不闻不问的陆卫青、是背着她有了新欢的陆卫青! 她能记得的只有伤害! 文人墨客对她的谩骂、贵女们对她的鄙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切是那么的清晰,隔着岁月将她的五脏六腑侵蚀。 她想也没想,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 陆卫青应是没料到,压根没躲,白皙俊朗的左脸瞬间泛红,五个纤细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他只呆怔了一瞬,清冷的气息陡然凌厉,抬手扣住她细嫩的肩膀,恶狠狠将她抵在石柱上。 他毫不掩饰威逼的气势,目中带着毛骨悚然的凉意,唇侧勾着的弧度瘆人。 “为何打我?” 他沉沉发问,吐出的每一个字凉薄至极,喉间滚动着的尽是嗜血的杀意。 浓烈的金辉下,苏霓儿靠在石柱上,后背被抵得生疼。 那刻骨铭心地疼提醒着她,面前的陆卫青再不是八年前任她欺的小男孩、亦不是前世入宫前对她呵护至极的夫君。 他是罗刹! 是遭了欺凌必会还手、能轻松捏死她的罗刹! 可她不怕!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眸底的骇人神色,只能瞧见他阴沉着脸,下颌线咬得很死。 她分毫不惧,哪怕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她也要倔强地扬起下巴、迎上他的审视。 “登徒子、流氓!” 她的后腰处残留着他大掌的余温,隔着鹅黄色的纱裙,提醒着她刚才两人有过怎样的亲密相拥。 他的手指苍劲有力,虎口处和指腹处因常年练剑有细微的老茧,拂过肌肤时像是粗糙的砂砾,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忍不住颤栗。 她简直恨透了自个的本I能反应。 前世那些滚烫的夜晚叫嚣着朝她涌来,她垂下眼睑,将屈辱和羞愤深藏。 滚烫的热泪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 一滴一滴, 蔓延过她绝美的脸颊, 滴落在他掐着她颈项的左手背上。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很快反应过来,松开她。 他穿着一身赤黑色的锦袍,脖颈处的白色里衣工整地交叠。 金辉下,他五官线条锋利,滚动的喉结凸起。 那握着缰绳的右手被勒出了一道血痕,应是刚才拉马儿是时太过用力所致。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负在身后,往后退了一大步。 “事发突然,迫不得已。” 矜骄的语气不是道歉,只是寻常的解释。 他说他的马儿被前面的板车吓到了,冲撞了她,并非有意,他愿意补偿她的损失。 苏霓儿没答话,揉了揉发疼的肩膀。 也不知后背有没有被蹭破皮,不管了,回去再说。 她在心里骂了他无数回,气鼓鼓地蹲下,捡被打翻在地上的吊花篮。 篮子里装着的桂花糕碎成了渣渣,要不得了; 装着老参的红色木盒裂开了,老参是买给殷娘补气血用的,还没断,洗洗晚上还能煲汤。 许是捡东西的时候动作过快,左臂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左臂伤着了。 纱袖刮破后,细嫩的肌肤蹭掉了好大一块皮,从左上臂一直到胳膊肘外沿,血淋淋的。之前没感觉,应是痛过头了,现在不说碰着,动一下都疼。 看马儿笼头上勾着的白色绢纱,随着它呼出的鼻息一晃一晃的,便知是那畜生伤了她。 陆卫青看了一眼苏霓儿臂上的伤,那雪白的肌肤被鲜血衬得愈发莹润,比撩I人的丝绸还要顺滑。 他眸色一暗,匆匆挪开视线。 “姑娘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馆。” “不稀罕。” 苏霓儿脱口而出的话,最能证明她当下的心境。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和前世她遭的罪比起来,不值一提。 就是她眼下看起来惨兮兮的,露着血肉模糊的胳膊,可怜巴巴的。 但她宁愿痛着,也不要和陆卫青再有瓜葛。 她和陆卫青是前世情仇、是今世宿敌,她从未想过还能再遇见他,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许是她的反应过于激烈、言辞也不善,陆卫青脸色一变。 那眸光如黯黑的漆,冷冰冰的,带着猜不透的审视和探究,还有些许的恼意,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疑惑渐甚。 不会的, 他们八年未见,他认不得她的。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苏霓儿,不是瘦得脱相的小丫头,体形容貌乃至整个人的气度,亦和从前相差甚远。 更何况,她还戴着遮面的帷帽。 八年前她刚重生的时候,对十岁的陆卫青曾做过不少缺德事,任何一件事单拧出来,都能让陆卫青扒了她的皮! 依着陆卫青有仇必报的性子,他一定恨透她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陆卫青认出她,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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