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出让步,一而再,再而三。 事到如今,司阎已经不奢望曦凰只爱他,愿意将自己和天下苍生并列,或者退而求其次。现在只要曦凰分给他一点点的爱,他就能活下来了。 只有神女才会心怀苍生,天下人都自私,她可不像曦凰那么博爱。在神女墓的时候,铃杏就明确了自己的心,她沉下目光,眸色是近乎怜悯的温柔:“司阎,爱天下苍生和爱人是两回事,我有爱的人,但那人不是你。”她说,“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我已经给过了,但那人不是你。” 听起来像是狠话,但其实是句实话,铃杏的心给了千年后的司见月,不是现在的太子司阎。 他以后会理解的吧?铃杏想。 司阎低头听着,攥着她裙角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沉默半晌,然后才扶着床站起身来。 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像是站在风口浪尖,随时要被无尽悲苦的海水卷走、打碎。铃杏有点怕他当场气晕,毕竟他后来的心脏也不太能受刺激。 铃杏坐在床边扎马步,如果他要晕倒,就准备随时冲过去接住他。但意外的是,他很平静。 “你走吧。”司阎放开了她,只错开身,弯腰去捡那面红盖头,然后按在发疼的心口,“记得带上我的剑,它会保护你的,你别丢掉它。” 剑?什么剑? 铃杏猛地睁大眼睛,尘封千年的记忆碎片就这样揭了开来,终于恍然大悟。司阎曾剜下自己的龙鳞打造了把黑玉石剑,后来这把剑叫,不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铃杏脑中思绪翻涌,但想通所有其实只用了一秒钟,她顿了顿,便道:“不喝交杯酒了?” “不喝了。”司阎摇了摇头,低低吐字,“虽然很舍不得,但我也不需要你勉强了。”他空洞洞的凤眸望向门口,“战归鹤等你很久了吧?” “去吧,别让他着急。”司阎说。 铃杏下意识地,“那你呢?” 司阎没再有太多的情绪,淡淡地道:“要走就走,别说那么多,我很累了。我伤得很重,如果等下死了,魔族那帮人打过来,我护不住你。” “去找战归鹤吧。” 铃杏的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口的动静打断。她微微侧首,还没看清楚,一身银白盔甲的战归鹤已经把她拉到身后,战归鹤执着那柄司阎送给她的剑,却指在了司阎的咽喉。 此人她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薛遣淮的前世也是同一张脸,而且还拿剑指着司见月。铃杏感觉自己分分钟要应激,好歹忍住没在背后捅他刀子。 不但没法捅他刀子,还得跟他走。铃杏真怕战归鹤发起疯来,慌道:“不要,不要杀他。” 为了让战归鹤心软,铃杏还在这句话的前缀捏着嗓子叫了声他的名字。战归鹤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很大可能曦凰本来也是这样叫他的。 司阎已经站不住了,他倚靠在床边,闻言冲她微微一笑,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最后一次讨好地摇着断尾,高兴地拍了拍那根被施舍的骨头。 铃杏拳头都硬了,在这一刻无比想要把战归鹤拉出去打一顿,又怕战归鹤在被打一顿前会对他下死手,便赶紧道:“不要管他,我们走吧。” 战归鹤面容冷峻,一动不动。她拳头硬,连带语气也硬了几分,说:“天界需要我们。” 他的表情这才出现了裂痕,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猛地收回剑,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她咬牙跟上,居然真的就那样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铃杏还是逃婚了。 这一次,她依然选择跟别人走。 … 司见月再也看不下去,低着头,被锁链吊起的双手用力攥紧。他输了,虽然这是意料之内。 薛遣淮收回投影珠,显然很满意司见月也这般沮丧至极的模样,这让他感觉到安慰,因为不是他一个人在痛苦。反正大家都没赢,这就很好。 “太子殿下,都看到了吧?”薛遣淮完全不觉得这是两败俱伤的狗咬狗,“她还是跟我走。” 司见月不说话,连骂都懒得骂了。 薛遣淮想嘲讽一句,笑啊,怎么不笑了,方才不是很拽吗?又觉得没必要,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很笑得出。于是薛遣淮道:“我已经告诉了她神陨木的所在,你的死期不会太远,太子殿下。” 薛遣淮故意这么称呼他,要把他和自己的那个小师弟区分开来。世人都爱小师弟,就像爱死去的白月光,而太子司阎还活着,所以都怪他。 嗯,都怪他。 他狼狈地牵了牵唇角,有点想哭。 好恨,可是没办法。 薛遣淮说完就离开了,他有别的事要做,他这一世的双生弟弟猖狂太久了。和陷入长眠的小师弟同样的,真正的薛遣淮也死在了鬼界无妄城,而战归鹤是不会给薛沉舟取代自己的机会的。 他走得那么快,除了这个还有别的缘故,因为投影珠里剩下的……给司见月多看一秒都不行。 … 事实上她被战归鹤牵着出了门以后,还没来得及走多远,铃杏便松开手,在战归鹤微怔的瞬间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她真的很爱扇巴掌,很爽。 战归鹤愣愣地,好像反应不过来。 铃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剑,耻高气扬道:“你以为你是谁,也敢拿我的剑指着我家夫君?” 战归鹤:“?” 曦凰是曦凰,铃杏是铃杏,两人的境遇和人生经历差别太大,骨子里气质就不尽相同,她便是真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分明是曦凰放信让战归鹤来魔域接她的,为何现在却翻脸不认人? “你……”他回过神来,“你不是曦凰。” “我当然不是曦凰了。你还挺聪明的,倒也不用我再扇醒你了。”铃杏抱着不归剑说。 战归鹤立时沉下脸:“曦凰呢?” 铃杏又道:“神女还在那边拯救苍生呢,我做的事情她都知道,我可不是狐假虎威。”她突然歪了下头,笑着说,“你很好奇我是谁对吗?” 战归鹤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是谁。” “唔。”铃杏斟酌着怎么解释,最后还是如实回答了他,“我也是曦凰,不过是未来的曦凰。” 战归鹤踉跄了半步,大概是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样的事显然难有玩笑或者恶作剧。他看出来铃杏是曦凰的转世了,这也说明,曦凰注定要在今日身陨,就像太子司阎注定要自戕殉情。 瞧着这个“曦凰”的态度,怕是在下一世要与太子司阎终成眷属了,那他……那他还有机会吗? 战归鹤喉结一滚,哑声道:“你叫什么?” “我吗?” 她扬起明艳的眉眼,“我叫季铃杏。” “季铃杏……”这个名字在战归鹤口中很轻地咀嚼了下,默默记住。既有来世,也好,他会再次找到她的——“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获取神女之力,阻止曲小棠开启魔棺,然后拿到神陨木剜出魔蛊,找回真正的司见月。铃杏的目的如此明确,眼里铺着细碎星光:“上辈子拯救苍生太累了,这辈子我只救我夫君。” 她笃定道:“曦凰是天下苍生的救世主,而我季铃杏,是司见月的救世主。”
第九十七章 三次回溯, 恍如隔世。 铃杏游历过这段倒流的岁月长河,站在似是而非的局中局,亲眼见证了神女曦凰和太子司阎的羁绊、决裂和生离死别, 最终回归到现在。 如同枕上黄粱,大梦一场。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墓室里, 幽幽烛火发着暖色的光, 像日暮时的黄昏,也像初升前的朝阳。碎金似流沙般从指缝间倾漏而下, 触觉并不能轻易感知, 但回过神却已两手空空。 原来从指缝间溜走的, 是千年的时光。 铃杏试图去抓,去捡起来,可始终触不及虚无缥缈的蜃气。她看着满地的真金白银, 一整个就是痛心疾首,这有钱不花, 还真带进墓里啊。 铃杏在心里控诉着曦凰,转头一看,差点儿没吓得背过气去。只见不远处的金坛上,三层台阶都刻画着百鸟朝凤的浮雕,庄重绝伦的神女像已经化为肉眼可见的识魂, 曦凰颔首, 含笑望来。 诈、诈尸?! 铃杏有点惊悚地看着她。 “不能在心里说我的坏话哦,我听得到。因为我是你神魂中的一部分。”曦凰眉眼弯弯, 说不出的亲切感, “铃杏,起来呀, 别坐在地上。” 厌听说除了铃杏,没人能在神女墓里找到曦凰的识魂,是因为这缕识魂本就在她身上,神女墓只是触发的关键。担心可能会被曦凰的这缕识魂夺舍是多余的,因为她们生来就是一体同魂。 铃杏想明白了,拍拍屁股站起身。 她仰头,曦凰立于神坛之上,身后恍若有着晨辉般的圣光。这很奇妙,是她,又不是她。 “要不你下来,让我站站?”铃杏就这么仰头看了半晌,突然心痒难耐地搓了下手说。 “咳,恐怕不行。”曦凰握着拳掩在唇边,略显尴尬地说,“可以让你吃我的贡品,但地上的金银珠宝是带不走的,战归鹤先前设下了阵法。” 铃杏撇嘴道:“防谁呢。” 其实这段对话很像人格分裂,自言自语,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和谐。曦凰两手交握在前,比铃杏这个大小姐更像大家闺秀,声音也是温柔的。 “过去的事,想必你已经完成了,我很快就会消散于世,届时你将获得所有的神女之力和记忆。” 铃杏闻言,蹙眉道:“恢复记忆的话,就像司见月变成太子司阎那样吗?”她有些犹疑,“所以还是要神魂相融对吗?我……我会变成你吗?” 曦凰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你不会变成我的,因为我是你的过去。从此以后,世间只有季铃杏而已。”曦凰说。 铃杏又道:“那司见月……” “司见月也在等你,他不曾离开。”曦凰终于回答了她耿耿于怀的问题,“太子司阎也只是他的过去,他执念太深,才会如此。一切由神陨木开始,便该由神陨木结束,我没办法在大婚那日阻止这个悲剧的开始,但你能够带他走出来。” 太子司阎,是走不出来的司见月。 执念让他在昨日停滞不前,他有恨难抒,有意难平。追忆此情长达千年,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羁绊,他需要一把解心匙,带着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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