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见月安安静静地听着,神色平淡,直到出现曦凰二字时才有了反应。他眼睫颤动,像冻得麻木的人被炭火一烫,道:“你都想起来了。” 铃杏笑了下,“是我,我什么都记得。” 司见月总盼着她记起从前,可如今她真的记起来了,却毫无悦色,并不觉得开心似的。他眸底甚至泛起浅浅嘲意,不知是在嘲铃杏,还是在嘲自己,又道:“你什么都记得,那又怎样呢?” 铃杏闻言感觉到不对,抬头看他,同时松开了他后退两步,浑身发凉地对上他冷漠的眼神。 “你怎么了?” “你什么都记得,记得我被无辜株连,在天界的地宫里囚了整整五百年。你记得地宫里和我的日日夜夜,在我难以自拔的时候,却又那样狠心地抛下我抽身离开。你记得我带你回魔域,自欺欺人地把你圈在身边,你说愿意嫁给我,于是我顶着压力让魔域退了兵,专心操办这场大婚。” “——这场只有我是真心的大婚。”司见月的声音如淬寒冰,“甚至你的嫁衣,都是我做的。” 铃杏翕动着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那是司见月第一次给她做嫁衣,却并不是唯一一次,无论是千年前的太子司阎,还是问剑宗的那轮天上月,都曾为心爱的人仔细地穿针引线。 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司见月这样的人在她沦为阶下囚后,还愿意替她受刑,娶她为妻,用握剑的手笨拙地做嫁衣。有人说他被下了蛊,否则怎会没由来的痴情。 可是情这一字,冷暖自知。 在太子司阎押入地宫,从上古神龙变成众矢之的的罪臣之子,世人千夫所指的时候,只有曦凰提着灯来到他身边,问他疼不疼,怕不怕黑。 所以在季大小姐跌落神坛,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同门避之若浼的时候,司见月会决然提着剑护在她身前,这难道很奇怪吗? 难道只允许有王宝钏那样的女子,在寒窑里苦等心爱的男人十八年,苦尽甘来却只有十八天,就不能有司见月这样的男人,为保护心爱的女子倒在大雪纷飞中,至死也没能得到回眸一眼? 哪有什么道理啊,没道理的。你不是她,也不是他,又怎敢断言被情丝牵绊是何种滋味呢? 被所有人嫌恶、丢掉的贝壳不再发光,黯淡又破败地落在满是碎玻璃和毒刺的岸上,只有一个人鲜血淋漓地赤足而来,将这枚贝壳捡了回去。 ——大家都不要你的话,那你是我的啦。 司见月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说你记得我的好,记得我的痛,记得我的飞蛾扑火,可你还是要这样对我。”司见月的字字句句像刀剜在她血肉,一刀,又一刀,“你明知我会死在那个晚上,可你还是要跟别人走。” “你以前喜欢薛遣淮,天天缠着他,恨不得把星星摘给他,我认了。你说你现在喜欢我,却还是要用神陨木再杀我一次,你要我怎么认?” 铃杏的泪刷地就下来了,辩驳道:“我……我没有要跟别人走,也没有要杀你,我只是……” 她要怎么解释?这其中种种因果报应,如何说得清?放任太子司阎死在千年前是真,但那是为了现在的司见月,要用神陨木抹杀堕了魔的恶魂也是真,铃杏平时伶牙俐齿,此时却百口莫辩。 要怎么说?该怎么说? 司见月喘着气等她的解释,最终却什么也没等来,像是默认。所以方才那些气话全都成了真,她当年跟战归鹤走,是还对薛遣淮旧情难忘? 嫁与不嫁,原来她始终心在曹营。 司见月眼前一黑,喉结艰难地滚了滚,紧接着猛地呕了口血出来。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住、碾碎成粉,传来可怕的剧痛,好痛,不能再痛了。 铃杏吓得连忙上前,想安抚他,让他不要这么动气,但司见月却厉喝一声:“别碰我!” 铃杏顿时刹在原地。 司见月从未这般凶过她,曾经的爱意浓烈得似要灼伤她,现在的恨意也浓郁得足以逼退她。 可即便气得吐血,也没有对她说“滚”。 狰狞而触目惊心的魔纹自心口生出,蔓延至他的锁骨,然后是脖颈和耳后,被锁链吊起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双目赤红,突然用力地猛挣了下,那锁链当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是契魂引在发作,他失控了。 铃杏几乎以为他要挣断了,可又没有,锁链上的阵法被触发,下一刻数道恐怖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司见月的全身,惩罚着他挣脱束缚的意图。 “呃!!——” 司见月狠狠闷哼,往后扬起脖颈,弯出难以承受的弧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铃杏慌得扑上去扯住释放电流的锁链,迅速停止了这个阵法。 铃杏哭着说,“你别这样好不好……” “别这样,你不要吓我……”铃杏哆嗦着手不断输送灵力镇住他的魔性,“这样会引来戒律院的注意的,发现你失控的话,你会被处死的……” 于是司见月隐忍地绷紧神经,极力克制着想要毁掉这里的冲动,眼前天旋地转,出现重影。 因为他看见铃杏的眼泪。 眼泪是贝壳里的珍珠,都很珍贵。 很久,司见月才渐渐平静下来。铃杏不敢再刺激他了,紧张地看着他,怕他再次发作似的。 “季铃杏。”他说。 铃杏现在草木皆兵,被他连名带姓这么一叫都有些害怕,连声回应着道:“我在,我在。” “你之前说,我骗了你好多眼泪。”司见月垂眸凝望着她,眼底的光都破碎,清泠泠的嗓音有几分悲戚,“可是,我的眼泪就不是眼泪了吗?”
第九十九章 她的眼泪是珍珠, 那你呢? 千年前,你被族人无辜株连,在地宫里煎熬渡过的九九八十一难, 当时有谁愿意替你承受吗?千年后,你为妻子一意孤行,在问剑宗咬牙挨下的九九八十一鞭, 有谁懂得你的口是心非吗? 你说你不怕疼, 就真的不疼了吗? 苦忘崖那日,契魂引的第三次发作, 总是喜净喜洁的、被弄脏了连澡都要洗几回的你, 却狼狈摔倒在沾满血污的地上, 像条狗一样爬到她紧闭着的房门前——司见月,你为什么不敢敲门? 为什么会疼?为什么不敢敲门? 这口血梗在他心口太久太久,呕出来了, 才终于想明白了。司见月想,他忍得太辛苦了。 铃杏做事随心所欲, 她想爱谁,就爱谁,她的爱不是为她受了多少伤、吐了多少血就可以得到的东西。铃杏像只自由的小鸟,谁都妄想捉住。 司见月以往尊重她的自由,乞求她追求自由的同时, 也别忘记归巢, 看看苦苦等待的自己。 是他天真,是他蠢钝。 司见月决心将这些尊重、这些乞求, 通通收回埋进不见天日的坟土里, 坟土里埋葬的是天真又蠢钝的他自己。但他不打算就这么罢了,正如他对铃杏说过的, 他从来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 他要折断这只小鸟的翅翼,让它连飞翔都是那么不容易,谈何自由,谈何离开。这样他就再也不用胆战心惊,永生永世地囚在自己的手掌心。 他要让这天下苍生和万千世人都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不是怨恨魔族卑劣自私,凶残无道吗?既然认为他是清水里的一滴墨,那就把所有人都染黑成肮脏的魔,一样恶心,一样可恶。 他要杀死天界那个道貌岸然的战神,让薛遣淮无法回归神位,最终只能像个寻常的凡人那般生老病死,而他和铃杏将永远纠缠到时间尽头。 他要掐住铃杏的腰,扯开铃杏的裙摆,然后在薛遣淮的坟头狠狠地做、爱,叫薛遣淮听见他和铃杏是如何亲密,看见他和铃杏是如何贴紧。 他要让这对曾经的有情人阴阳相隔,薛遣淮便是死了也得死到最远的天边去,且永不复生。 司见月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想法如今有多么可怕,他终归不再是那个被调戏了会害羞,被伤害了也无怨无悔的小师弟了,他的心智已经为契魂引完全控制,是个彻彻底底的……魔了。 一道乍不起眼的小黑蛇在这时钻入,悄无声息地探进了锁链上的阵眼,那瞬间,整个镇仙狱所有的阵法皆被触动,齐齐爆发出尖锐的啸鸣声! 铃杏大惊,下意识地掩住了耳朵,她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反应过来又去捂司见月的耳朵。 “砰!” “砰砰!!” “砰砰砰!!!” 像烟花不断地冲上云霄,一声撞着余音未尽的上一声接连炸响,所有阵法像失了控般对镇仙狱自爆似的攻击起来,掺杂着其他刑房里惊慌失措的惊叫和哭求声,在黑暗中开出朵朵猩红血雾。 凶猛的汹汹火光轰然而起,将眨眼间化作废墟的镇仙狱照得忽明忽暗,血肉被灼烧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残肢被撕碎摔砸到墙壁上。 滚烫的气浪裹挟着零碎火星,扑到铃杏白皙的脸蛋上留下灰烬,险些燎着了她的发。碎石飞屑像泼天而下的暴雨倾覆,溅到铃杏的脚边、小腿,眼前的空气扭曲成斑驳陆离的色块,视野被割裂成难以拼凑的形状,有什么在疯狂坍塌着。 地动山摇,宛若世界末日的景象。 鲜血挂在司见月苍白的唇角,他有些诡异地低笑起来,像衔着一支至死浪漫的玫瑰。他的胸膛轻轻震颤,低头吻了吻铃杏的耳廓,嗓音低沉: “你凭什么以为,这里能困住我?” 铃杏瞳孔骤缩,松开手退开好几步,像是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她艰难地说:“你……” 冗长繁重的锁链在高温下应声断裂,一节节四分五裂地掉落下来,司见月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半个月都没能挣脱的束缚,终于踏实了地面。 他垂眸,面无表情地松了松手腕,上面的勒痕近乎深可见骨。许是有点疼了,又蹙了蹙眉。 “季铃杏……”冲天火光中,少年眉眼仍旧清晰得深刻而冷戾,如刀如剑,如琢如磨。他叹息似的说:“能困住我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铃杏心神俱震,很陌生地盯着他看。反应过来不能坐以待毙,她怒喝一声:“厌听!!” 除了厌听,还有谁会帮他到如此地步? 怪不得方才待了那么久,却没听到厌听的任何动静,原来他是跑去戒律院找毁掉这里的办法了,镇仙狱的阵法都需要戒律院弟子以血誓为媒,要破坏并不容易,厌听定是取了谁的心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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