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忽如其来的暗金照亮她眉浓脸黄的脸。 若不是那双极黑的眼珠子,李慎差点没认出来,那不就是自家闺女! “居儿,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很诧异地挨到铁栏边,“外头没人么?” “江德运上川庐去了。”李时居解释。 李慎哦了一声,借着昏暗火光,先看了看女儿一身粗布短打,目光又移到她手中的食盒上,笑了。 “还是闺女心疼爹!给我带了烧鹅,是不是?” 李时居颔首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递过去。 “听说您身体已无大碍,但我不敢带太油腻的来。”她在外头的泥地上盘腿坐下,“将就着吃吧。” 李慎搓了搓手,隔着铁栏郑重其事地掀开盒盖,偌大的狱房中霎时香气四溢。 他扒拉下来一根鹅腿,想了想,塞到李时居手中,然后才撕下一片胸脯肉,扔进嘴里。 “天香酒楼的手艺愈发好了。”李慎抿了口酒,眼角笑出美滋滋的皱纹。 李时居没吭声,边吃边打量他和他身处的牢狱。 没有想象中那样凄惨潦倒,虽然见不到天光,但是坐卧之处都能看出日日清扫的痕迹,人也有收拾过的清爽,脸颊清瘦了些,曾经象征着权势的鼓鼓两腮如今皮肉松弛,平添憔悴之相。 看起来,更像一位寻常人家的老父亲。 李时居心头泛起微微酸楚,正想向父亲问个究竟,却听见他垂下眉头,耳廓不易察觉地动几下,用轻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有人跟着你进来了,刚才你我说话他应该没听见,但是从现在开始,隔墙有耳,要当心。” 李时居眉心一蹙,不知道来人是陈定川的手下,还是江德运的暗卫。 但是武德侯之女和国子监俊秀生同为一人这个秘密,现在还不能暴露。 她不动声色地抹了抹嘴,“太太很担心……时维兄去哪了?” 李慎也不是傻子,立刻反应过来,“有缘由,总之,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们母女俩不要太过忧心,也不要多问,耐着性子等待即可。” 他说得轻松容易,李时居却有些愤懑不平。 那日武德侯和李侍读直接从朝堂被带进北镇抚司,连个传口信的都没有,看李慎的意思,大概是父子两背负了什么隐秘重任,可她和她的娘亲呢?锦衣卫声势浩大地闯入府中,没了顶梁柱,柴米油盐要靠砸锅卖铁往里填还,偌大家业,凭什么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交由她们如何支撑? “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如今留下来的都看情面,太太和小姐……过得很辛苦。” 她一双眸子在黑暗里亮得灼人,李慎羞赧地低下了头。 那日上朝前,皇帝唤他入内说明此事,他不假思索便立即应下声来,就连李时维,也是到了北镇抚司,他才悄悄告知实情。 可对于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来说,他的隐瞒到底欠缺考虑,一时的英雄气概胜过儿女情长,或许云氏和居儿能理解他和皇帝私下谋划的苦衷,可从根儿上来说,将她们母女二人置于困境,确实是他不对。 酒喝干了,烧鹅吃完了,李慎为难地在衣摆上揩了揩手,“等时维回来……等他回来,就好了。” 李时居知道,从李慎这里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她叹了口气,收拾完地上的残炙,然后拎着食盒站起身来。 火折子随渐远的脚步声一起灭去。黑暗中,李慎只听到一句被撂下的话。 “我进国子监了,三年后,我会参加科举。” - 晚霞淡去后,这夜却不见月光,江德运从轿中下来,只觉得眼前发黑,不由扶上身边那个锦衣卫的肩头。 直到川庐门上挂起灯笼,才将府前暗道照明,他才理了理甲胄,握着绣春刀走过去。 檐下整整齐齐站着几个家丁,恭恭敬敬地朝里头喊—— “北镇抚司指挥使江大人到!” 三皇子手下人礼节上没差错,但就这几个人迎接,江德运摇了摇头,只觉得寒酸。 大门洞开,他大跨步迈过台阶,身后几十名锦衣卫也跟着走了进来。这不过是他贴身带着的护卫,川庐偏僻,他实在害怕陈定川玩什么把戏,索性将北镇抚司中能用的人手都带了出来,埋伏在四周,以观动向。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灰砖影壁,十分其貌不扬,顺着游廊再往里去,四处都是植物,没有点灯,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德运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世人都说川庐风雅,他却觉得二皇子的南筑四季如春、鸟语花香,那才称得上人间仙境! 树枝之间光影颤动,陈定川持一柄蜡烛,从黑暗中现出身来。 他就一个人,一身素雅道袍,即便不束腰带,也如修竹般仪态挺拔,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江德运哼笑一声,迎上去虚情假意地拱了拱手。 “三殿下,”他那双鼠目滴溜直转,打量四周布置,“那笔银子我不是已经给您了吗?反正没人知道,拿给国子监修葺,不如往府上添几样好玩意儿!” 陈定川没有将江德运引入正厅说话的意思,他的眸光从乌压压的锦衣卫身上掠过,停在江德运腰间的绣春刀上,然后向前踱出一步,将袖中一册薄薄的奏章递了过去。 江德运很茫然地接过来,皱着眉一翻,跳脚道:“……你要弹劾你自己?” “是啊。”陈定川掖着手,闲云野鹤一样,“那日天香酒楼一别,我细细思量了许久,觉得江指挥使说得很对……” 他凝视着江德运越来越青的脸色,“此事虽由锦衣卫开头,但我任着国子监监事大臣,早已被你们算计,陷入彀中。既然逃不脱,但是我至少可以弹劾自己,将此事闹得朝中皆知,父皇一旦发怒,彻查此事,往后有此等勾当便不会再次发生。” 江德运眯了眯眼,“有必要闹得如此鱼死网破吗?查到我们头上,三殿下只会更遭殃。” 这倒是事实,陈定川不慌不忙地轻笑一声,“江指挥使错了,我本就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只不过有些舞文弄墨的本事,这才被父皇挑中,派到国子监历事。既然接了这等重担,我便不能任由尔等污浊这清净之地。” 他换了口气,神情淡然:“明日朝堂之上,我会当着众章京的面将奏折呈上,并且自请惩,能将身上一应杂务都卸下也挺好的,这川庐虽然鄙陋,也容得下我自得其乐。” 江德运看了看手中的奏本,一把撕得粉碎。 陈定川嘲弄道:“指挥使莫不是以为,我就写了这一本吧?” 江德运从鼻孔里狠狠出了一口气,一手已经覆上腰侧长刀。 身后的锦衣卫们也骚动起来,其中到底有几个心明眼亮的,低声提醒道:“指挥使,好歹是位皇子,我们不能动手。” 是啊,一旦背上弑杀皇族的大罪,那就是株连九族了。江德运慢慢将手撒开,沉思许久,才阴恻恻开口,“我真是小瞧了您。” 陈定川弯唇一笑,“比不过指挥使,没有钻营取巧的本事。” 权衡利弊一番,江德运盯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纸片看了又看,好半晌张口,调门儿已经软下来。 “我能做些什么,三殿下才不会将这奏折递上去?”
第16章 出勤 陈定川不吭声,只是仔仔细细地盯着他。 江德运背上冷汗涔涔而下,白日里见三皇子,只觉得他眸色清淡,风度文雅,从不给人压迫之感,这会儿夜色浓浓,被他这么一瞧,很叫人心惊胆战。 壮了壮胆子,他才拿出北镇抚司指挥使昔日的气势,“殿下大可以在明日朝堂上直接呈递奏折,不过既然今夜请我到川庐中商谈,便说明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是也不是?” 他这般狐假虎威的凌冽气势,是陈定川愿意看到的,这说明此人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于是淡声道:“指挥使比我想象中聪明许多。” 江德运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 “我想问……”陈定川琢磨了一下字眼,“有江指挥使镇守,北镇抚司衙门自然如铁桶一样,插翅难飞,就算那李时维本事通天,光凭他自己,也很翻出院墙……所以,是你放出去的?” 江德运冷然地盯着他,片刻后才低声吐露出几个字眼:“是上面的意思。” 陈定川默默点头,负手在地心踱了几步。 江德运心虚起来,“你就问这个?没别的了?” 陈定川指尖慢慢摩挲右手上的青白玉扳指,略顿了下才道:“李时维回到京中,我要你第一时间将他带到我面前,等我见完了,才能告诉你的主子。” 他这话一说,江德运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很显然,陈定川知道李时维受命出京办差,更知道他背后有效忠的对象。 但是陈定川知道他的主子是谁吗? 江德运抬眼望了三皇子一眼,那人依然一副淡漠神情,仿佛方才那句半是探究半是威胁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似的。 心头七上八下,他承认自己轻敌了,这位皇子的确如他的学问那般,极聪慧,聪慧得不显山不露水。 “……行。”他咬紧了牙根,应道。 反正李时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说不定那时候,圣上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他也早就为他的主子筹算到位了。 有了这句承诺,陈定川的神色便松快起来。他们也不是一路人,连句家常话都说不到一处去,江德运很快便寻了个借口,带着锦衣卫们从川庐灰溜溜退出去。 来时声势浩大,去时神色萎靡,陈定川微微一笑,吹灭火折子,假山石后的两层楼阁倏然亮起,将院中照得一片玲珑璀璨。 他心情颇好地走回东厢房,崔靖已经回来,抱着长剑等在廊下了。 “怎么样?”陈定川领着崔靖进门。 “没听见什么异常之处。”崔靖说,“我去的时候,李时居带了只天香酒楼的烧鹅,还拎了坛秋露白,跟武德侯喝得不亦乐乎,一副其乐融融的爷俩好模样。” “就这些?”陈定川在案后坐下,按了按额角。 崔靖啊了一声,补充道:“倒是在快吃完的时候发生些许不快,李时居说侯爵府出事后,太太和小姐过得很辛苦,替她们打抱不平来着,武德侯没说话,只怕心中也有愧疚……总之依我看,武德侯对他十分信任,临走前李时居还说进了国子监,后面还要参加科考,想来他的身份为真,确为李家族亲。” 好吧,要么就是李时居此人隐藏太深,要么就是他确实没撒谎。 陈定川默然片刻,泄气般将手上的国子监名录阖起,扔进了博古架上箱柜中。 和江德运的过节暂时就算放下了,那些纨绔虽然进了国子监的大门,但是依照他的手段,也有的是办法将他们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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