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川似乎看着她心中纠结,垂眸笑道:“我在许掌柜这儿吃饭,向来是挂账的,不止我这样,皇室子弟在长宁街上花钱,每月都有司礼监的太监来送钱补账,这顿饭钱,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李时居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大臣们能容许宫里这样往外掏钱?” 陈定川笑着摇了摇头,“这街上一半铺子都是皇亲国戚和大臣的亲戚们开的,大多数情况,不过是钱从一个口袋流出来,从另一个口袋流回去,顺便让许掌柜店小二这样辛苦挣钱的人拥有一份活计,能在京中立足,京城也能成为天下繁华之都,让更多的番邦和外朝使臣到此领略大邾风光。” 原来这也是种外交手段啊。 李时居懊恼地回到位置上坐下来,看着外面游人如织,连绵的雨季并没有抵挡大家吃喝玩乐的身影。 雨丝轻细,淅淅沥沥地打湿了檐下砖瓦,叮咚作响,宛如琵琶三两声。 陈定川摸了摸荷包里一方铜印,“今日的束脩,便算是你送我的生辰礼吧,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生辰礼了。” 这话说得李时居心头困惑起来,他可是天潢贵胄啊,就算再不受宠,他的父皇、母妃和兄弟,竟没有一人送上祝福、为他祝贺吗? 他俩说了半天话,崔靖终于熬过了酒意,挣扎着爬起身来。 陈定川给他点了碗醒酒粥。崔靖扒拉着碗里菊花苗金绿的叶片,忽然默不作声地从腰间拔下一把镶了玉石的小匕首,按进陈定川手心,闷声闷气地说:“生辰礼,送殿下。” 陈定川斜眼看他一眼,将匕首扔回他的粥碗边,“晚了。再说,这是母后过年时赏你的吧?” 崔靖兔子一样咬住下唇,慢慢将匕首收回来,抬眸看眼陈定川,神色竟有些委屈。 陈定川没理会小侍读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朝李时居手边的《大邾律》投去目光,“今日给正义堂讲学的,是别司业吗?” 李时居闷声说了句是。 陈定川对别景福为人不置可否,他只是慢慢地夹着菜说:“别司业的出身,你事先应该做过功课,他勤恳读书,能有今天的位置实属不易,对于李时维背后的侯爵府和伴读经历自然心怀嫉妒……如果他难为你,你可以和我说。” 李时居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陈定川笑一笑,“你很聪明,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俗小子,我不知道武德侯和李时维是否教导过你,但很显然,你对朝中局势也不是两眼一抹黑。有些话,我今日边跟你说明白了,我的两位兄长如今都已知晓李时维表弟成了我的门生,三年会试过后,你多半会被扯入党派之争,届时李时维能否回京,李家是个什么状况还未可知,但是只要我还在,便不会让你走上绝路,只是以后的朝堂,想如云家那样不群不党,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了。” 三皇子说的那么明白,李时居不好装糊涂。反正系统同志已经承载了袁鼎的遗志,她也没多余的选择,于是肃然答道:“老师所言甚是,学生必定紧跟老师步伐……” 敲打完李时居,这顿饭也快吃到终点了。师生二人难得敞开心扉,陈定川又说了说朝中规矩和忌讳,将几位内阁、六部尚书的来历秉性全部介绍了一遍。 很多内幕李慎和李时维在过去几个月中都未曾提过,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李时居听得脑中晕乎乎,勉力与原书剧情中出现的人物一一对应起来。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崔靖去许掌柜那儿挂完账,将马车驶到天香酒楼门前,陈定川和李时居才从二楼下来。 陈定川率先登上马车,李时居被微风吹得头脑清爽,立刻表明,“您请先行,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陈定川略一颔首。车帘放下,轮毂在波光粼粼的街道上向前方行去。 李时居在路边站了会,消化着今日陈定川给的信息,并默默记下了这个日子。 ——五月廿五。 他说她是第一个送他生辰礼的人,她要让自己成为今后每年都按时递上他生辰礼的人。 在未来皇帝心中占有这么一席地位,想来心头竟有些甜蜜滋味。 李时居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赶快回家。 毕竟还剩四道判语题呢! 回到侯爵府中,李时居疲惫地脱下束胸,简单洗了个澡,换上凉爽舒适的寝衣,方在桌前坐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外面最后一丝余晖终于落下,华灯早已点上,金红的光流了满地。 能听见窗外鸟声啁啾,赵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院中乘凉吃酒,云氏和婆子们在隔壁院子里打叶子牌,隔着两三道围墙,胡同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享受着盛夏晚晴的美好时光。 她却不动如山,坐在书桌前,挥舞着手中半旧的笔杆,将《大邾律》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一个个簪花小楷如行云流水,自笔端飞速倾泻而下。 一目十行让她看书速度变得飞快,然而最后一个字写完时,天上的星子已变得稀薄,一缕淡蓝的光从东方析出,还是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想到国子监里还有那么多同窗等着抄作业,李时居来不及打个盹,换上襕衫,背起书箱便往贡街赶。 幸好她这一晚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几名贡生看了她的课业,都交换起了震惊的眼神。 其实除了嘴硬的高开霁,正义堂的大多数监生心态和蔺文柏一样,还是不敢冒险抄李时居的功课,昨夜回到家中,都尝试着自己答题。 可饶是自认为看书最快的贡生钟澄,也只答完了三道题。 蔺文柏神色激动,指着雪浪纸感叹:“我苦思冥想甲妻于姑前叱狗一题,可妻子在婆婆面前逗狗着实不对,有失礼仪,不知如何掌握判语分寸,不如时居兄从夫君德行上剖析,男子即使重孝道,也要重视夫妻之间的情谊,宽容妻子的小过失,方能显出大度之心,有情有理!合情合理!” 李时居点点头,蔺文柏这位同学虽然其貌不扬、木讷谨慎,但在为夫之道上一点即通,说不定以后是位好夫君好爸爸。 高开霁姗姗来迟,将正义堂的大门猛地推开,冷哼一声:“我昨晚看见李时居上了三殿下的马车,你莫不是请三殿下帮忙做功课了?” 李时居还没回答,其余监生反倒纷纷笑起来,“三殿下为人最是公允,怎么可能帮监生答题呢!” 高开霁抓了抓脑袋,他承认监生们说的有道理,于是走到李时居面前,一把抓住了答纸,匆匆浏览一遍,脸色愈发铁青。 “我不信这是李时居一个人写的!”他望向钟澄寻求认同。 李时居抱起双臂,好笑地望着他,“你可以对比我的字迹。” 高开霁气急败坏,“说不定你雇了旁人答题,然后自己再抄写一遍……” “是这样吗?李时居。”别景福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的墙角,阴恻恻地探进一个脑袋,“学规说得很明白,雇佣枪手者当受掌判,倘若坐实,你就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李时居呢,自从昨日别景福带着一脸得意离开正义堂,她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好整以暇地扫了眼别景福,又看向高开霁:“开霁兄也听见了,司业在场,话可不能随便说,要讲证据的。” 高开霁涨红了脸,“没证据!但我绝不相信……” 李时居不欲辩解,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坐下来。 别景福觉得李时居今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他相信自己先前的估算,毕竟从正义堂总看见那张和李时维有几分相似的脸开始,他便琢磨起了怎么给她好看。 这五道种类各异的判语题他花了不少心思设计,就算是他自己,也需要一整天才能作答完毕,若是规避掉其中题内设置的陷阱,提炼字句,以小楷誊录到雪浪纸上,更得用上好几日。 这些刚进入国子监的少年人,是绝无可能在一夜之内做到这个程度的。 别景福踱到李时居面前,“你别嘴硬,带上这些答纸,跟我一起去找祭酒解释解释吧。” 蔺文柏急了,抓住别景福的衣袖,“司业,李时居绝不是那等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他捣了捣李时居,“你别坐了,起来和司业大人好生说说。” 别景福瞥了蔺文柏一眼,拍掉他的手,“蔺公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别以为和霍家小公子走得近,往后便不会栽在我手上。” 蔺文柏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李时居站起身,看向蔺文柏,唇角竟然微微绽出一点笑意,“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别景福哼了声“未必”,又拿手指一点高开霁,示意他跟着一同作证。 李时居则不慌不忙,将共计三十卷的《大邾律》和她苦心写出的答题纸一齐装在书箱里,废了老大力气才背起来。 别景福掖手站在一边,眼中皆是“看你垂死挣扎”的神色,不许任何一个监生上前帮助李时居。 不过三人刚走出正义堂,迎面便撞上了自抄手游廊上迤逦行来的祭酒崔墨和三皇子陈定川。 两人似乎正在谈诗论道。不知道说到哪一桩趣闻,陈定川脸上挂着温润如月的笑,崔墨则乐得眯起了双眼。 随后,这副文人对谈的美好场景便被别景福疾首蹙额的告状声打破。 “三殿下,崔祭酒。”别景福拧着眉头,手指李时居,“此生心术不正,建议逐出国子监!” 崔墨早上已经知晓陈定川已与李时居结为师生。那可是三殿下的第一个门生,怎么就跟司业闹成这样了呢! 看了眼李时居,面带微笑,神色淡然,仿佛别景福的指责全然不相干,再看一眼陈定川,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 他心中跟着一乐,真是好一对师生啊! “别司业,国子监虽然学规严格,但也不能冤枉监生嘛。”崔墨拉长了声调。 别景福开始解释,“昨日我在正义堂讲学并布置下功课,李时居让他人替写,我记得学规里明令禁止此等行径!” 崔墨点点头,“确有此条。” “司业误会了,我没有找人替写。”李时居朗声回答,腰板挺得笔直,一点都不怵。 崔墨“哦”了一声,“那么别司业可有李时居找人代写的证据?” “高开霁,你说吧!”别景福把躲在门边的高开霁拉出来,向崔墨和陈定川颔首,“这名监生可以作证。” 面对着气场强大的陈定川和崔墨,高开霁感觉自己素来灵活的舌头打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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