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有意忽略了两句——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窦矜看着自己母亲的侧脸,皇宫真的是个吃人的地方。 皇后也看过来,眼中不舍与温存蔓延,“母后要走了,先预贺聒儿与孟小将军凯旋。” * 深夜,长幸现身。 窦矜请谢她,问她会不会下象棋。 “会一点皮毛。” “那坐吧。” 长幸也不客气,桌边摆着餐点,样子倒还蛮美的,装在漆盘里。棋盘缠枝红黑花样,她先摸了摸这考究的古董漆盘,才撵一块绿膏咬了一口,“甜的。” 开局了,她用右手执红,放下一枚子。 “你会饿?”窦矜问她。 她从前没有知觉,不会饿不会渴,慢慢的,越来越像人了。 “最近干了比较多的体力活,大概是累的。”又抛下一枚。 窦矜提醒她,“最近怎不带那盏灯。” “见你屋里有烛火,用不到了,遂不用带。” “哦,看来你的灯丢了。”他没错过她回这话前的那一点愣怔,越发肯定地道。 被人拆穿,她化怒气为动力,重重落下一子将他的卒推飞。“我吃你的卒!”
第1章 青女折雪花 他放水叫她赢了一局,将要被吃的棋子随意一抛,抛到长幸手边的棋盒里。 “无甚意思。” “切”,长幸问:“.......皇后已走,那孟小将军如何了?” 说起这个,腊月后,窦矜目送皇后而去。 走之前,皇后原本想将蔡春和乳母留给窦矜,好让他有个贴心知本的奴才能使唤。蔡春软弱,候氏蠢善,适合跟着皇后去桃源老林养老,窦矜拒绝了。 皇后无奈,“那聒儿身边,岂不是毫无亲信?” 长幸又吃了一块点心,“你盯着我作甚?回话。” “已取贼子项上人头,在回都复命的路上。”他见她吃得香觉得腹饥,也随意拿了一块点心过来吃。 长幸乐得调侃他,“你竟然吃东西啊?我还以为太子不用吃、不用喝。” 窦矜不理她的嘲讽。还说,“你这么关心孟小将军,干脆化作云鸟,万里飞驰去见他。” “我没那本事。” “所见略不同。我倒觉得你很有本事。” 刻龟甲,换竹签,她凭一己之力就操控天命宗室,做到了他想却做不到的事。 他怎么没有亲信呢?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长幸出现了,她是他的。 为他所用,且只能为他所用。 风吹起白麻窗帘,长幸看着书库偷来的成堆古书和札记头晕目涨,连带被冷气吹得有些瑟瑟,叫他关窗,并斟酌着希望他能改改东宫这不着调的要命装修。 点心吃完了,她刚起身,被案几旁的餐托拐脚,摇摇晃晃要摔倒了。 关窗回来的窦矜伸手扶住。 “一界仙子,笨手笨脚。” 那一刻,两人离得很近,长幸的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第一次发现长幸,个小形细,身有一种沐浴瑶炉的道仙气儿,似千年的沉香。 长幸呼吸一紧。 低低矮矮的身板费力推开了眼前的男子,红着耳朵仰头,“行了行了,本仙困了,其余的,改日再谈。” 说罢,案上的香正好烧断。 吧嗒,断了一节。 * 年关之前,快马日行五百里加急,将剿匪胜利的消息送进京。 征帝定都曹阳,要从西北穿越山川,到达中北平原地区,凯旋之讯息走至官道,停了五个朝廷驿站、换了六匹肥马日夜不分。 消息至,鸣鼓撞,大门开,朝堂喜。 皇帝敕令将领孟尝回京复命。 孟常回来的时候,窦矜率坐骑穗丰亲往,在曹阳关城楼前迎接他与他的将士。 铁蹄踏响,威风阵阵,万人空巷。 王琦被杀后,他被贬去岭南,迷茫之际窦矜对他说,“孤有愧于你。孤的错不该你来承担。等孤的消息。” 孟常驶在前锋,牺牲的将士尸骨还在后用牛车拉着。 从发配边疆到复职曹阳,在远远看见东宫百人架仪和早早坐在马上等候的窦矜那一刻,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驶于百尺,孟常翻身下马,单膝跪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咬牙叩谢,“臣,携草寇首领辛学林项上人头,及其家眷一并俘虏回宫献于太子!” 一只手将他扶起,窦矜下了马。 “孟常,孤为你接风洗尘,你可将这人头献给陛下。” 又说,“辛苦你了。” 这样的待遇让他抓袖猛地一擦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因为窦矜不仅安慰他,还鲜少的着装整齐,穿了冬日的黑色深裾,面如冠玉。 孟尝脸上灰汗交加,转身翻上了马跟在窦矜后头,对一众将士下令,“进城!” * 皇帝阴郁的面色写在脸上,他不喜孟常不迎孟常。 孟常能复职并不是皇帝好忽悠,而是窦矜风刮得大,他培养出来的王家被吹到了边上,没有人敢说话了。 他没有办法力排姜家众议,反其道而行之。 孟尝送上其项上人头之后,他把摸这个敌人死不瞑目的首级,心中落下大石,面色有了些缓和。 窦矜弯腰拜贺,叫人绑来俘虏任他处置,犯人被栓上偏殿,行云流水间,是皇帝和窦矜隐去的面色,父子俩隔着一个一个的质ᴊsɢ子对望。 其中有两位家眷极美,窦矜建议皇帝充入后宫,皇帝觉得窦矜是在为他宠幸扶苏来故意恶心自己。他近日本就略觉疲乏,时常胸闷,半年前衰老现行,广纳天下道士为他修炼仙丹,还得加紧服用才是。 皇帝靠座在扶手,“寡人不用了。” 窦矜回以一笑,“是儿臣莽撞。” 那一笑,带着清明。 皇帝老儿容不下他,窦矜心里门清。 * “接下里你打算怎么办?” 书房里头,子夜一过长幸准时出现。 天色黑而寒,他知道她没有灯,又屏退了下人,自己上手擦燃火折子将火烛点燃。 他派人准备了几件加厚的大髦还有衣裳,女子样式,放在案上。 “嗯......”长幸歪了歪脑袋,“这个,是不是给我的?” “你上次喊冷,你此时已经确有知觉,对吧。” 她披上那雪白雪白的狐狸毛披风,触感柔滑,非常奢侈非常暖和。 “多谢了。”又复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你干嘛总气你爹爹,真给他惹急了,当心把你斩了。” 窦矜投来一缕莫名目光,“谁是爹爹。” “就是你阿父,你的父皇。” 窦矜懂了,“他不会。要斩我也得等那两个孩子出世,看是男是女才行。” 提到这里,他抬首。 反复被他盯着的长幸心中七上八下的,“你又想干什么?” “仙子可探婴儿性否?” 这句话,几乎是试探性的。很明显就是不怀好意。 长幸木下脸,“不——行——” 她裹在大髦里,皮肤阴月一般和狐狸毛近乎一体,细看,苹果面虽娇柔可一点血色也无,全凭暖火融合这寒。 想起自己对皇后给她的比喻,广寒宫撒霜的青女还甚适合她。 窦矜在写字,没有纠结这点。 “知道了。” 长幸跟他相处久了,发现他要么疯疯癫癫对外发疯,要么,譬如此刻,冷漠漠的多说一个字都嫌烦,两极分化。 “小小年纪,藏那么多心事。”她瘪瘪嘴坐到他的身边去,“我问你,你有什么打算,问了三遍了。” 寒冷的夜里,也似乎可以互相取暖。 他于火下停笔。 长幸扫了几眼,笔下写的是《征帝传.春秋》,记载已到了征元十五年,也就是去年,写征帝和孟古等人狩猎到一只猛虎之事。 “你倒是有闲工夫。” “他在催。接下来我先完成皇帝老儿要的颂歌。长幸,不若我继位,你该当如何?” “......你别出尔反尔。”长幸闷声。 “我母亲无人可伤,确实多亏你。上次我去看她,她过得很惬意,她很少那么开心,还希望我不当这个太子。” 长幸开始脑筋急转弯,理解了他的意思之后大为不快,“我可不会故技重施帮你也去昆仑,一回巧合二回可疑,你别想了,太子就是你的包袱,你必须背负。” 他笑出了声,笑得颇有几分张狂。 “你害怕了?怕我一走,无人捡拾你这个独仙?” “窦咕咕你少反将我,是你要给我打退堂鼓的,我不吃这套。” 她在原地踱步,窦矜看着她踱步。红红白白晃得他眼花,“我骗你的。”他将那书卷一合,“那两个孩子不能出生。” “你非要这样极端?”她扬起大髦衣裳,“就不能换个法子?缓和缓和父子关系?”她有些生气,彻底冷脸,“孩子是无辜的,我不同意。” “缓和,怎么缓和?" 窦矜看向她皱着的眉山,"如今局面,不过是等一个早晚,他早晚会除了我,只有没了那两个孩子,他再无后路,我才有生路可走。” 她当然知道。 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滥杀无辜,那样她之前的苦心就该毁于一旦。 长幸不说话了。 窦矜打量她的全部。见她熄火便煽风点火,“仙子伶牙俐齿,怎得不说话了?” “......” 窦矜笑,“你真的看重是不是我来当这个太子?” 长幸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他将她看穿,嗤笑。 “你不。”他毫不意外道, “我容你,你帮我,两相交易尔。一旦却交(没有合作),就少干涉我。” 窦矜走了。 长幸在书房里将那批珍贵的衣物笼于柜中,有东西划了出来,她捡起来,窦矜好像有一回踩过她的发带,他记得的,这次给她捎上了一根崭新的。 她摸着发带,自说自话,“我是不在乎。” 东宫太子能不能登极,对她都没有半点儿利害,她在乎的,是窦矜。 一个能听她,相信她的话的人。也可能换一个人,就不那么听话了。 * 征元初年,汉宫就设立元历,开始官房规定以十月初一转到正月初一为岁首。 皇帝因平剿,加之大雪为祥瑞,下令“大脯三日”,让民间也可以过贵族的正旦日。这是长幸第一次在汉朝过新年,发现远在几千年之外大家就已经吃着年夜饭,买年货,还有祭拜祖先了。 半夜后她兜兜转转跑到了梅园,这个花园里种植了汉有的花卉,有些她识得有些不认,遍野芳菲。 高处枝头,她想折一株最饱满的腊梅来许愿。 远处传来簌簌的脚步,窦矜披着大髦出现的时候她反应过来,今天汉宫这群古代人也要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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