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前她无数次地从这路过,因为那座村小就在不远处,她在那里读了整整六年的小学。往左一点有一条岔路,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每年的五月,就有无数肥美硕大的桑葚累累地结在枝头。 有一回,总觉被人忽视不想回家的年幼小女孩在树下伤心哭泣。旁边黑乎乎的宅门后,有个少年从门缝里就悄悄递过来一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草蚂蚱。 那时候还叫贺淑萍的女孩完全没有感到惧怕,她隔着门缝看着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年,浑然忘记了自己被妈妈责怪的伤痛。 暮色四合之下,那面目模糊的少年看上去像是被人殴打过,白净的脸面上有几道不明显的淤青。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裤子明显不合身短了很长的一截,露出的脚踝上拴着长长的一条生锈铁链。这样的人要是走在大街上,会被别人当做叫花子或是疯子。但是少年人却姿态平和背脊挺直,给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和淡然。 贺秋秋把玩着那个小小的草蚂蚱,把饭盒里中午没有吃完的一个馒头从门缝里递了进去。少年没有客气,伸出手接过去几下子就把馒头啃完了。两个人隔着一道木门,听着高空的风声悸动树叶辚辚。少年始终沉默,女孩眼界有限就以为这是个传说当中的文疯子。她听说过只要不惹他,这种人其实是最好相处的。 女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子,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靠在木门上,慢慢地讲起自己的苦恼和忧愤。 在外人看来,一个家境尚算温饱的十岁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烦恼,但是她就是过不了心上这道坎。被人厌弃和自我厌弃,像两条交缠的蛇紧紧地禁锢着她。小女孩明显早熟,她觉得自己和少年是一样的人,只是一个身子被困住,另一个心灵被困住。 少年低垂着头,仿佛沉默的树洞一样仔细聆听着女孩的忧伤。 每回吃完了女孩带来的食物后,似乎是要答谢一般都会有一个小小的手工从门缝里送过来。有时是玉米皮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木块雕成了鸟雀,女孩再没有看见过比他更手巧的人。于是,只要有空她就溜到那座宅子前,送一星半点的吃食或是几本过期的书籍杂志,甚至是自己不用的课本。 就这样忽忽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年还是六年,那渐渐成为生命之重的树洞少年突然间就不见了。女孩彷徨无依,这才发现自己对那少年在不知不觉的时间流逝当中,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依赖。 她胡乱地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个叫周里的少年是某个大家族的孩子,因为那段众所周知的黑暗历史一家人全部被打成□□,下放到耗子店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劳改。少年的父母都是解放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哪里受过这等非人的折磨,忧愤交集之下不久相继病逝了。 打那之后少年的神志也开始变得混乱,清醒的时候还好些,不清醒的时候就总往村子外面跑。有一回还把拦住他的一个村民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人人都说这少年受不住打击疯掉了。村里人怕他伤人惹祸,就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一处废弃的宅子里,每天派人给他投递一道吃食,好歹是条人命活着罢了。 动乱结束之后,少年在国外的家人寻找了很久都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却没想到柳暗花明终于将人重新找到。一家人欣喜若狂,给了耗子店那家村民一大笔钱之后,把少年送到最好的医院治疗。少年后来长成了青年,最后却没有听从长辈的话出国留学,而是报名参军报效祖国,听说还上了军校成了一名军官。 当年这段新闻是村里乃至整个家属大院最为轰动的话题,人人都在议论那户村民到底得了多少钱,人人都在诉说那少年的苦尽甘来。但是谁都不知道在那少年整个孤寂难捱的囚禁生涯中,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小女孩日日陪他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失望孤寂的女孩总幻想着还能跟少年好好说说话,哪怕面对面道个别也好。 那天,因为琐事和妈妈又大吵一架的她,心境郁闷地沿着家属大院的河提慢慢地走着。和风细柳吹拂,远远地就瞧见那人站在一处石桥上,腰身挺拔眉目湛然令人望之心生喜悦。对面的女郎年青妩媚举止优雅,是春日里最娇艳最柔美一朵的芍药花。 虽然一别经年,女孩仍旧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曾经的少年郎。那人在阳光下有一张温软的薄唇,浅笑晏晏一如古时贵介公子,他的声音合着旁边流水,像有节奏一般分花拂柳穿透而来,每一个音节都叩击在人的心弦之上。女孩怅然想到,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他对着自己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对面笑得肆意灿烂的女郎就是她的同班同学韩丽娜,两人站在花红柳绿的春日艳阳下,显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路人。女孩心中本就千头万绪敏感多思,然而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惭形秽裹足不前,心里翻滚了无数遍的问候被强行咽下,可怜得似乎是被彻底遗弃一般的存在。 她返身,大步后退,回到家中便像疯魔一样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衣物和偷偷攒下的一点钱,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忘记了可能暴怒的父母,上了最近的一趟班车,下车后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 也许从那时起,命运就悄无声息地开始滑向岔路…… 十二岁的贺秋秋垂下眼睑,再次站在十字路口上踟蹰,半响之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棵巨大的老桑树。此时已经是秋季桑叶落得早,整棵树便像一个枝节遒劲的怪物矗立在暗处。也许,那人已经不在了,也许早就被他的家人接走了。这一世,本来就有许多不同。 斑驳的木门在夜色下显得有点光秃秃的,手电筒的微光隔着门缝胡乱晃动了一下,院子里没什么动静。贺秋秋抿紧下唇转身就走,却听见木门哐当一声,一个人影在门后闪动,伴随着的还有熟悉的悉索声,那是铁链在泥土上拖拽时发出的响动。 贺秋秋呆怔地看着那个人影,几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回忆。木门里的人似乎显得很高兴,把铁链拉得哗啦哗啦的。 在那一世里,在广州打工的头几年,叫贺淑萍的女孩每每想起昔日的种种都要落泪。她分辨不出自己对这个叫周里的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是遗留在心头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背叛和愚弄。那个知道自己所有秘密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个疯子,他是一个健康且阳光和煦的大好青年。 好似见她没有动静,木门里的少年又一次拖动了铁链,还轻轻敲击着门上的铁锁。贺秋秋哑然一笑,自己实际的心理年龄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斗气?她侧转身子蹲在地上,将网兜里的饭盒打开,将米饭和排骨汤腾出了一半递了过去。幸好带得有多的,要不然妈妈李明秀那里可不好交代呢! 虽然已经进秋,少年却依旧衣衫单薄,一袭圆领汗衫露出他削瘦白皙的颈骨。下颔的线条明晰,一双温润的眸子看不出来这人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的。但是他却老老实实地接过饭盒,蹲在木门里边开始大口吃起来。 贺秋秋心想,计较那么多做什么,这人本就是自己生命当中的一段过客。即便没有自己,这人也会被人接走住进高级医院。再然后,给了他无数回吃食的小姑娘就会变成他记忆当中一抹模糊的存在。本来,两个人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就像短暂交集后的两条直线越走越远。 少年虽然单薄,但是吃起东西来却依旧很快。那家农户虽然收留了他,却还是怕惹麻烦只是勉强照顾罢了。现在很多人家都不富裕,更别说家里还藏有这么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做活计的□□。 看着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贺秋秋生怕妈妈提早下班,手脚利落地收拾了饭盒之后就往外走。木门后的少年喉咙里呵呵了两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及时说出来。直到女孩拐进前面的小路不见了身影,他才艰难地从舌尖吐露出几个字,“萍萍……” 黯淡的月光下,十七岁少年的一双黑眸渐渐变得火热。
第15章 吵架 贺秋秋赶到工厂就见里面灯火通明,看门的老大爷问清楚是厂里女工的孩子后就将人放了进来。车间里的人忙忙碌碌,因为窗户紧闭显得热气蒸腾,还有一阵阵规律的机械声音。棚顶悬挂着巨大的电风扇,让厂房里浮动着一股清爽的凉风。 李明秀听工友说自家女儿过来送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过来看见石阶上摆放的热汤热菜,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一时间竟呆住了。这个女儿脾气向来孤拐,别说吃上一顿她煮的饭,就是喝上一杯她主动递过来的一杯水都已经是奇迹。 饭盒里是米饭和炒鸡蛋还有一大盅排骨汤,虽然已经是温温的了,饥肠辘辘的李明秀还是吃得兴高采烈。她嚼着一块山药嘟囔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用家里的炉子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嘛?” 贺秋秋便有些汗颜,这个妈妈无论怎样嘴上不饶人,倒是从来没有刻意让她做这做那。像她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整齐,家里的锅碗瓢盆更是从来没有挨过边。也不知道当年的自己心里怎么就那样大的委屈。时过境迁回过头来,一切似乎都是庸人自扰自怜! 李明秀吃到最后看见网兜里还有一个空饭盒,贺秋秋赶忙解释,那是在学校里带回来的,因为着急送饭就拿混了。李明秀哈哈大笑,觉得这样有些迷糊的女儿比从前闷沉的女儿可爱许多。 细细一想,这丫头近段时日改变不少,好似懂事了不少。自己和丈夫忙着工作,家里的一些事竟然全部让这孩子默默地做完了。像儿子韬韬上学放学,吃饭搞卫生,写作业预习新课什么的,好似再没有让自己和孩子爸爸操过半点心呢! 李明秀心里嘀咕,三下两下地就把手里的活计干完了,娘俩打着手电筒一同往家里走。回到家后,贺韬韬果然睡得跟小猪一样。李明秀手脚利落地收拾完碗筷后拿了毛衣针线陪秋秋写作业。正专心写字的秋秋总感觉妈妈的视线不时地扫向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总感觉有一点异样。 “怎么了?我脸上生花了吗?”秋秋笑着问道。 李明秀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毛衣举起在女儿的身上比划了一下,“以前老嫌你不懂事,只知道窝里横跟我犟嘴。现在你这么懂事放学后还知道喂鸡,知道煮饭,知道照顾弟弟,我心里怎么反而不好受呢?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光着脚板满山遍野地疯跑呢。” “妈妈!”贺秋秋心里软软地伏在李明秀的身上。她能说些什么呢,这久违的亲情是自己做梦都渴求的,在这一世她想力所能及地为家里人做一些事情,让全家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幸福,曾经那么不可企及的字眼,而现在的自己正努力向那个方向前进。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72 首页 上一页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