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低低地道:“昭昭,你先前见到的,便是张舍人。朝廷离得远,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端看其情形,他应当是被流放至岭南。” 官不易做,一个不察得罪了权贵,或者让陛下不喜,贬谪还算轻。流放就惨了。 大唐流放,三千里起,妻妾一并随着流放。且北地的官员,必须流放到南边,南边的官员,则流放到北方。 岭南向来是流放之处,张说是冀州人,照着规矩会流放岭南。 谭昭昭岂能不知张九龄情绪的低落,顿了顿,道:“大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我以为,大郎无需为此事伤怀。无论是贬谪,或者是流放,说不定还有复起之日,不到最后,皆不能盖棺定论。” 张九龄眼里不禁浮起了笑意,心头萦绕的阴霾,也倏地散了。 他就知道,她能懂。 不过,张九龄脸上的笑容很快退却,侧头亲着谭昭昭的眉心,喃喃道:“昭昭,我怕。要是我遭流放,你也要跟着我一同受苦。”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笑道:“大郎说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少瞎想。” 张九龄神色落寞,苦笑道:“昭昭,考进士不易,为官不易,为官之后,想要做一些事情,更为不易。就好比如到长安这一路,崎岖坎坷,一步踏错,步步错。” 谭昭昭道:“是呀,大唐的英才,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一颗星星熄灭了,谁都不会注意到。可是,若是太白金星呢?大郎,你在我心中,如太白金星般耀眼,在其他人眼里,定同样如此。还是先前那句话,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们先别丧气。再说了,我们平安翻过了大庾岭,一路行来,连个喷嚏都没打过,都是好兆头啊!” 以前,他不习惯在外面用饭食,唯恐不洁。 每到一处,就算歇在再偏僻的镇子里,他都有热乎乎的饭食,煮沸后的水吃。 谭昭昭说,在外切莫吃生食,以及平常没吃过的食物,谨防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酪浆这些一律不食,所有人全改喝煮沸的清水,嫌太寡淡,就将茶叶直接煮了喝茶汤。 茶汤苦涩,不若平时的煎茶那般香浓,喝多了,张九龄竟也习惯了清茶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壶。 这一路,因着有谭昭昭陪伴,张九龄走得无比轻松。 谭昭昭认真道:“大郎,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待到那时,再去担忧也不迟。” 张九龄笑容满面,用力地,密密亲着她,呢喃道:“嗯,昭昭说得是,是我思虑过重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谭昭昭慌忙推开他坐好,理着耳边碎发,嗔怪地道:“瞧你,发髻都乱了。” 张九龄耳根通红,装作无意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袍,暗自平缓着呼吸。 真是折磨! 只恨不得,马上能到长安。 纵情狂欢一场! 眉豆拉门进屋,送来了热腾腾的炊饼汤,一碟毕罗,菜蔬是鲜笋并白菘。 摆好饭食之后,眉豆告退。谭昭昭犹豫了下,叫住她道:“眉豆,与你们同住的人可多?” 小镇没有驿馆,差役押解张说,只能歇在客栈。张九龄他们进来时,掌柜曾说,只余下了最后一间客舍。 眉豆道:“九娘,婢子与阿满同屋,里面已经有好几人在。外面守着差役,婢子听说是流放岭南罪臣的家眷。” 估计她们就是张说的家眷了。 谭昭昭未再多问,让眉豆退了下去。 张九龄盯着饭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用完饭,眉豆收拾好碗碟出去,张九龄道:“昭昭,既然在这里遇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不知。”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顾虑,张说定是得罪了权贵,甚至是武皇。 张九龄如今不过是前去长安考学的乡贡而已,对朝廷的局势知之甚少。要是贸然出手相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连自己都白白搭了进去。 故而先前谭昭昭未曾做声,听到张九龄这般说,她问道:“大郎打算如何做?” 张九龄喟叹一声,道:“冬日阴雨连绵,流放的罪臣,衣不能御寒,饭食填不饱肚皮。我打算给他送碗热汤饭,其他的就爱莫能助了。” 谭昭昭沉吟了下,低声道:“我有个想法,大郎听听可妥当。张郎君被流放,定住不了客舍,只能同千山他们挤在一起。热汤饭太过显眼,不若让千山眉豆他们,要些毕罗,再要些白切羊肉,热炊饼,带进屋内,悄悄给他们食用。” 张九龄疾步上前,从后面用力拥着谭昭昭,笑道:“昭昭真是聪慧,我亦是这般想。” 谭昭昭被他勒得生疼,哎哎做声,连忙去拉他的手,道:“放开放开,还有呢。” 张九龄松开了些,不过亲了下她的唇角方放手,问道:“昭昭还想到了何事?” 谭昭昭走去行囊边,打开放着他们贴身衣物的包袱皮,从里面拿出两人未曾穿过,全新的罗袜。 “他们是走路前去流放之地,一路上,最最辛苦的,便是双脚。幸好我们出发时,准备得多,这些全给他们。厚衣衫就没办法了,太过打眼。” 张九龄又含笑张开了双臂,谭昭昭拿着罗袜躲闪,斜了他一眼,道:“赶路时,阿满做针线也来不及。你只能有两个选择,罗袜穿两日,或者穿从铺子里买来的罗袜,不得抱怨嫌弃!” 平时张九龄的衣衫,从里到外,全由家中仆妇所做,纹样针线挑剔得很,从不穿外面铺子买来的衣物。 加之他的洁癖,每日要更换衣衫。冬日时,外衫勉强可以坚持两日,里衣罗袜,必须日日更换。 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他的里衣罗袜。 张九龄垂眸讪笑,轻哼了声,道:“昭昭真是凶!” 谭昭昭不搭理他,将罗袜分别仔细包好,前去叫了眉豆与千山进屋。 张九龄取了些钱,将罗袜一并交给他们,正色细细叮嘱了,为了稳妥起见,并未提及张说的身份。 千山与眉豆两人机灵,一并肃然应下,放好罗袜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千山与眉豆提着热汤进屋,回话一切皆办妥。 千山低声道:“大郎,夜里时,差役只来巡逻了两圈,便去取暖吃酒了。奴换到了那人身边歇息,将罗袜与食物,趁夜交给了那人。那人很是感激,问了奴来自何家。奴就照着大郎的吩咐,只说是仰慕郎君的才情,得知郎君一时落难,无力帮忙,惟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惟盼郎君,能一路平安,待到那时,长安再重逢。那人收下之后,许久后方道,在落难之时,方能见人心。你家的主人,是真正的君子。” 张九龄颔首,看向了眉豆。 眉豆道:“女眷住的屋子,差役不便前来,在外面吆喝了几声,便离开了。婢子如千山一样,只照着大郎吩咐,将罗袜与食物给了她们,说是全新的罗袜,让她们放心穿。先前婢子前来送水时,差役已经押解着他们出发了。” 张说的妻妾应当明白,肯定是看在张说的面子上,帮了她们。张说的妻子,清楚轻重,定不会对外声张。 张九龄默然半晌,道:“只能如此了。你们下去吧,用完朝食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关将近时,到达了长安京郊。 长安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尚带着些许的暖意。京郊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四通八达,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人流如织。 金发碧眼的胡商,浑身上下缀满了宝石,宝马香车,身边伴着高鼻雪肌的艳丽胡姬。她们不怕冷,穿着薄纱半臂,袔子托住一半,胸前壮丽如山峦起伏,美艳不可方物。 谭昭昭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挪不开眼,不断惊呼道:“好美好美!” 张九龄哭笑不得,伸手覆住她的双眼,道:“昭昭也有,非礼勿视。” 谭昭昭掰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意犹未尽道:“这就是长安啊!” 张九龄同样激动不已,头抵在她的肩头,嗯了声。 这时,前面的车马行驶减缓,很快便不动了。 赶车的千山上前禀报道:“大郎,九娘,前面有羽林军传话,令所有的行人车马,都必须回避。” 羽林军?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迎着她的怔楞,低声道:“应当是武皇从洛阳回长安了。” 谭昭昭猛然瞪大了双眼,兴奋得不能自已,蹭地起身冲到门边,跳下了车。 武皇,那可是武则天啊!
第二十八章 张九龄慌忙跟了下去, 伸出手臂,虚扶着垫脚探头张望的谭昭昭,将她护在怀里, 紧张四望。 羽林军身强马壮,威风凛凛,整齐而肃穆,将官道护得密不透风。 车马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 与谭昭昭一样立在路边,小声议论。 路过的百姓, 挑着柴禾担子,离得远远的, 三三两两交谈。 “不知要等到何时, 陛下可是难得从洛阳回长安。” “上了年纪虽赶路辛苦, 快过年了, 总得回长安祭李氏祖宗。” 极低的嗤笑声响起:“这天下都改姓了武, 连未央宫都不敢住,何来脸面见李氏祖宗。” “噤声!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虽说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离得近, 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 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些话尚算客气, 比起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差远了。 武则天本身就背负着无数的骂名,市井流言离她太远, 听不到。听到了,估计也没空当做一回事。 只谭昭昭不知,若是骆宾王活在贞观年间, 他会不会,或者敢不敢, 写相同的檄文,骂神武门之变的李世民。 亦或,抢了儿媳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秽乱春.宫”。 谭昭昭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离朝廷权利中枢十万八千里,只能站在路边,从羽林军的防卫缝隙中,偷瞄一眼御辇。 张九龄抬头望着头顶已逐渐西斜的太阳,隐隐焦虑起来。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进城。暮鼓敲响之前必须到都亭驿,否则市坊门关闭,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被京兆巡逻抓住,轻则关进衙门,重则笞打二十杖。 所幸,只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武皇的御辇就来到了跟前。 车轮轰轰,马蹄阵阵。 谭昭昭脚底感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股莫名的威压,直抵心头。 霎时,谭昭昭激动得脸都红了,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密密护卫的羽林军中,能窥到一丝武皇的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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