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门几个堂口,人数好几十,食盒五大马车,由四圣负责。 林随安负责的是最后一站,只有两个食盒,每日午时送到衙城最北侧和泽巷的一所小院里。 安都府衙的衙狱被大火烧了个干净,经过一个月的紧急修建,堪堪搞出了几个牢房,全被太原姜氏的族人塞满了,敛尸堂也烧成了渣,方刻没了办公场所,日日挂着一张棺材脸在府衙里飘来飘去,巡夜的衙吏碰到几次,差点没闹出人命。 花一棠大手一挥,在距离府衙最近的和泽巷给方刻买了个院子,朝北的几间改造成了临时敛尸堂和仵作工作间,朝南的则留给了一个特殊的犯人——祁元笙。 祁元笙作为姜文德手下的得力干将,一手操作了随州苏氏的蝉蜕铺诈骗案,按现代标准,起码是个诈|骗|巨案的头目,身上还背着扬州案的数条人命,但此人又是秦家军一案的污点证人,协助破案有功,功过难辨,三司也不知该如何决断,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花一棠。 花一棠更绝,索性耍赖搞起了“拖”字诀,撂着不管了。 于是乎,祁元笙就在这小院悠哉悠哉住了下来,一日三餐两茶四点和方刻同一标准,除了不能出门,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林随安提着食盒进院的时候,方刻正准备出门,说要去东市买两盆猪下水做试验。 林随安取出一包点心递给方刻,问道:“今日如何?” “祁元笙之前坠崖重伤,加上忧思过度,五脏六腑早已衰竭,之前是靠着龙神果的效力强撑着,太原姜氏一案尘埃落定之后,他便停了龙神果……其实就算不停,也没多少时日了……”方刻叹了口气,表情居然有些感佩,“此人用了这么久龙神果,虽说量很少,但居然神智未损,心志坚毅可与你一拼。” 林随安摇了摇头,“我自问远不如他。”顿了顿,又问,“他还有多久?” 方刻沉默片刻,“随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林随安还是心头一紧。 方刻提着点心急匆匆走了,林随安提溜着食盒穿过耳门,走进内院。 祁元笙窝在太师椅里,背后靠着大软垫,正在读一卷风光杂文录,桌案上的风炉燃着火,茶釜里煮着清水,咕嘟嘟冒着蒸汽,今天日光正好,灿灿的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流光如萤,美得像一幅画。 “今日木总管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祁元笙笑着问道。 林随安一碗一碗端出,“婆娑轻高面,水蒸羊肉,配了胡椒孜然鲜蒜碟子,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露团,还有你最喜欢的百花茶,今天刚从青州运过来的。” 祁元笙每样都浅尝辄止,放下筷子,给林随安和自己沏了两盏茶,“木总管莫不是以为我和花四郎一样能吃,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还是这百花茶更合口味。” 林随安笑了笑,陪着喝了一盏茶。 方刻说过,祁元笙五感渐失,可能早就没有味觉了。 “待案子结了,你打算做什么?”林随安问。 祁元笙端着茶盏想了想,“我想回扬都看看。” “嗯。挺好。” “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在虞美人山顶再看看扬都的夜景。” 虞美人山,扬都白牲和祁元笙的妹妹秀儿埋骨之地。 林随安垂眼,“嗯。也挺好。” “你看过秀儿的记忆,可否跟我说说秀儿的样子?”祁元笙道,“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林随安摇头,“秀儿的记忆是通过她的视角看到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的容貌。” “那……在秀儿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笑起来很好看,像画儿一样。” 祁元笙笑出了声,眼中泪光闪动,“秀儿生前我未能护住她,希望以后,我能一直陪着她。” 林随安移开目光,不忍再看祁元笙的脸,“嗯。挺好。” 院子里静了下来,茶香袅袅,碧空无云。 “林随安,若是重来一次,我不会掰开你的手。” 林随安猝然抬眼。 祁元笙笑得温柔,“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信你。” 林随安心中酸楚,端起茶盏,“为朋友,干一杯!” 祁元笙举起茶盏,“为朋友!” “叮”一声,三个茶盏碰在了一起。 凭空出现的茶盏被一人咕咚咚倒入口中,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将婆娑轻高面吃了个干净,抹了抹嘴,灿然一笑,“木夏的手艺真是登峰造极!” 林随安无奈:“云中月,你日日来蹭饭,要脸吗?” 云中月指了指鼻尖,“这可是我的真脸。” 肤如珍玉,眸含秋水,眼下的刀痕似一滴清泪,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倒多出了几分妖冶之色,着实惑人。 林随安不知道第几次看呆了。 云中月有些不太自在,挠了挠鼻子,“这张脸真有那么好看?” 林随安点头:“嗯。” 云中月耳朵红了,祁元笙垂眼轻笑。 林随安干咳一声,“我只是好奇,你当真不是……” 云中月挑起眉毛,“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憎恶自己身体流淌着太原姜肮脏的血,且不忍战神之名被污,所以咬死不承认和秦南音的关系?” 林随安一怔,祁元笙:“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真正的母子,相貌一模一样的有多少?”云中月问。 林随安:“……” 按照遗传学的概率,如此相似的情况的确不多,而且—— “而且按血缘来算,我应该是姜东易的兄弟,”云中月道,“但为何我的相貌与姜东易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祁元笙:“这么一说的话,的确是……” 云中月:“其实,我和秦南音、姜永寿都没有任何关系。” 林随安:诶?! 祁元笙瞪圆了眼睛。 云中月呲溜呲溜喝了两口茶,“我啊,就是个师父捡回来的小乞儿,师父收我为徒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长得和秦南音有五分相似。世人皆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千人千面,擅长易容术,但却无人知道云中月真正的绝技,是改造真正的人脸。” 林随安:诶诶诶?! “自我成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师父便会对我的骨骼、筋肉进行调整和修理,足足用了六年时间,费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才完成了这张脸。”云中月弹了弹脸皮,“和秦南音一模一样的脸。” 林随安瞠目结舌:整容?!微调?!好家伙?!真的假的?! 祁元笙翻了个白眼,“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那日方仵作分明用滴血验骨之术证明你是姜永寿的儿子。” “我师父这绝技虽然神乎其神,但并非无懈可击,尤其是面对方刻这种技艺登峰造极的仵作,定是破绽百出。”云中月道,“那日方仵作检查这张脸的时候,想必已经发现了,这张脸并非天生,而是后天人工雕琢而成。不得不说,方仵作跟你们混得久了,别的本事没长,多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当即就明白了我这个人证的真正的作用。” 林随安脑袋叮一声,“其实滴血验骨术其实根本就验不出血缘关系!” 艹,她就知道这种亲子鉴定方法不科学! 祁元笙:“可那日方仵作也验了林娘子——嘶!” “验我的时候,方大夫换了一块骸骨。”林随安道。 “还换了一柄刀。”祁元笙道。 云中月很满意,“你俩也不算太笨。” 林随安脑瓜子嗡嗡的:所以,云中月的身世根本就是这对师徒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做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狠的一招击溃姜文德的心理防线,逼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若真是如此,那—— “之后的秦南音呢?”林随安问。 云中月沉默片刻,“弈城大战之后,师父在战场上找了十日十夜,可战场惨烈,尸山血海,无数断肢残骸难以拼接,无数头颅无法辨认相貌,有的尸体甚至被马蹄踏成了肉泥,最终,师父只在尸堆里找到了这个——” 云中月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放在案上,水囊嘴上雕着兽形族徽,“这个水囊是师父亲手挂在秦南音腰间的,上面的族徽也是师父亲手刻的,是秦南音唯一的遗物。” “师父为秦南音做了衣冠冢,不料后来竟被阴司令人觊觎,盗走了秦南音的遗物,我花了好久,才寻到那个改名换姓的阴司令人躲在了弈城,结果去了弈城一瞧,发现你和花四郎竟然也在。”云中月的表情有些匪夷所思,“你俩这运气啊,真是绝了!” 林随安:“我怎么听着这话像骂人?” 祁元笙差点笑出声,想了想,又问:“你说的这些,是真正的真相吗?” 云中月端起茶盏抿了两口,望着碧蓝色的苍穹,“所谓的真相,其实只取决于人心。你觉得什么是真相,那就是真相。” 林随安想起花一棠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世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其实只是将自己想看到的当做了真相,至于不想看的,无论是真是假,自然都看不到。】 “其实,你和花一棠很像。”林随安道。 “别了!云某可高攀不起!”云中月连连摆手,“只求以后云某行走江湖想赚点小钱之时,千万别遇到你们俩了!” 林随安失笑:“莫非你今日去府衙溜达,又被花一棠赶出来了?” “我说你家花四郎是不是有毛病啊?我不过是去过问一下案情进展,他又是扔鞋又是摔碗又是骂人的,到底是哪里看我不顺眼?” “呃……大约是看你的脸不顺眼。” “我这张脸可金贵呢!价值万金也不为过,招他惹他了?” “……大约是因为,你的脸比他的脸好看吧……” “……就为这?!” “……” “好歹也是个司法参军,怎么比娘们还娘们!” “噗!” 祁元笙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闲聊着,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躺进软垫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茶釜里的水又沸了,盏中的茶凉了。 林随安和云中月同时停了声音。 祁元笙安安静静地睡着,已经没了呼吸。 * 祁元笙没有葬礼。 根据他的遗愿,方刻将他的尸体烧成了骨灰,装在了一个小匣子里。 匣子是花一棠挑的,梨花木,雕着水波纹,美其名曰:心如东海宽,心如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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