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那句话,乔逢雪愣住了。 如果说以前他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的微小情绪,是浮于表面的涟漪,那这次他就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他好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冲击,漫长的沉默后,他忽然喃喃一句:“是这样?所以他们才……?” 他那句话说得很含糊,商挽琴只听见了头几个字。她脱口问:“什么,他们怎么了,谁?” 乔逢雪却已经收敛好了情绪。 他偏头咳嗽了几声,接着紧了紧襟口,往前走去。 “表妹,走吧。”他声音柔和平静,一如既往,“要赶在月上中天之前到达。” 商挽琴总觉得他刚才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想要追问,却不知不觉被他岔开话题。等最后她再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面温柔,但说不定本质是头犟驴。 商挽琴踢飞了一粒石子,决定不惯着他。爱说不说,烦人! 他们来到的地方,并不是白天商挽琴遇到芝麻糖和青萍真人的地点。那里是前山,而他们现在身处后山。 面前是一座山洞,洞口不算大,体型中等的成年男性低头侧身能勉强进入。 商挽琴捡了块石头,往里用力一丢,并侧耳听着那细微的破空声,还有最后传来的水声。 “里面很深,也很开阔。”她对乔逢雪说,“我们不划船进去吗?感觉水很深。” “表妹听声辨位的功夫学得不错。”他夸了一句,“不必划船。出发前,真人告知过路线,我们只需要沿边行走,就能找到拂云门修好的石阶,再一路往下,到底鹤影潭底部。” 商挽琴说一声“好”,取下腰间挂的风灯,点亮后就要率先往前。 他伸手拦住她:“我走前面。” 商挽琴一惊:“什么,表兄你要将最危险的断后任务留给你柔弱的表妹我?” “……瞎说什么。我走前面探路,若是遇到什么危险,也免得你迎头撞上。”他一噎,仔细解释。 商挽琴却又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开玩笑的。表兄,你真认真。” 她按下他的手臂,抢先进入山洞。风灯的光在浓郁的黑暗中变得更明亮,照出潮湿的地面和苔衣。几条蜒蚰匆匆爬过,说明入口处没有危险。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我武艺不错,没有表兄想的那么柔弱。”总算把那句抱怨说出来,她感觉舒服不少,“表兄,跟紧我。” 她以为他会反驳,已经准备好再费一番唇舌。但仅仅是片刻的沉默后,他就说了一句“好”。 他们进入山洞。 刚走没几步,商挽琴感觉头发被扯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啾啾”几声。原来是芝麻糖从她头上展翅飞下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她险些将它忘了。 “芝麻糖?”明知它多半听不懂,她却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们要去鹤影潭的底部。大概很危险,你干脆在上面等吧?” “啾啾!” 小鸟落在她肩上,看来决意和她共进退。 越往山洞里走,潮湿的感觉就越重。洞里是一条暗河,两侧明显经过人工开凿,路不算难走,但越来越多的岔道口让人有些不安。 “走最右边的那条路。” 这是乔逢雪第七次出声指明路线。 商挽琴忍不住停下来,扭头看他一眼,还专门用灯照了照他。灯火映亮他的面容,还有他眉宇间的一丝疑惑。 “表妹?怎么了?” 她说:“我想看看,你手里有没有地图。这里简直是迷宫,万一走错了路,可就要错过承月露了。”虽说错过最好。 “表妹想看地图?”他误会了,有些歉然地说,“地图在真人手里,我只是记了下来。” 她睁大眼:“全记下来了?” “全记下来了。”他答得自然。 商挽琴有些吃惊,又没那么吃惊。她应了一声,转身继续走,到底忍不住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表兄,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 “什么都会,样样都好。我宣布,跟你一起出门就不需要带脑子了。”她语气庄严。 他没说话,连呼吸都那么轻。要不是他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她会怀疑身后的人跟丢了。 过了好一会儿,等通往地下的阶梯终于出现,他忽然问了一句话。 他问:“所以,你恨我吗?” 这句话如天外飞来,砸得商挽琴一愣。 她刚把入口处的火把点亮,又蹲在阶梯入口,尽量伸长了手臂、让灯光照得更远,好察看下面的路况,就听见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 因为太吃惊,她手都一抖,那原本稳定的风灯大幅摇晃一下,照得他们二人的影子也像在波动,更显得此地诡秘。 她有点担心下面会出现什么异常,就没回头,只嘴里说:“表兄,我刚才好像幻听了,听见你问我,我是不是恨你。一定是我听错了吧?” “不是。”他声音很平稳,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表妹,你恨不恨我?我想听实话。” “无论是因为我没有特别偏爱你,还是因为我太完美,你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啊?”一时间,商挽琴还以为是自己之前的腹诽被他看穿了,不由稍感心虚,“呃,好吧,我承认,我可能是有一点怨恨,但就是一点点——这么一点点。” 她将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在一起,强调道:“只有这么一点哦。这说不上是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恨’吧?” “所以,还是恨。” 他低笑了一声,隐隐有些疲惫:“但表妹,你是我不多的亲人,我只想照顾好你。” 商挽琴想:果然只是亲人。因为冒出这个念头,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开口想解释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收敛好了那份倦意。 他低低咳了几声,才说:“好了,走吧。” 她匆匆开口:“表兄,我……” “我说,走吧。” 他越过她,也从她手里拿过风灯,走在了前面。他说:“前面隐隐有恶鬼的气息,表妹,你还是走我后面的好。” 她明白了,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拒绝她的解释。如果是过去,她可能会顺从他的意思,默默跟上。 但这个夜晚,也许是青萍真人的微笑和话语给了她特别的力量——“你做的一切就是因果”,多让人开心啊——她突然不再想当那个忍耐的自己了。 她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担心我的话,应该拉着我走。万一我在后面被恶鬼偷偷抓走了,表兄还能及时救我。” 他背影停了停,又继续往前,说一句:“那么,表妹可以牵着我的衣服。” “好。”她叹了口气,“你瞧,表兄,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挺好的。” 他没说话,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阶梯上。 商挽琴因此可以絮絮叨叨。 “表兄确实对我没有太偏爱,但也不能说一点偏爱都没有。你送我的乌金刀,还有珍珠钗,我都记得呢。还有,如果换了别的人在门中胡闹那么久,你早就清理门户、将那人赶出去了吧?”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轻轻“嗯”一声。 她更笑起来:“表兄确实很完美,有时让我觉得胆怯。那句话怎么说的,‘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是有谁真的喜欢觉得自己形秽?难免会想,那干脆离你远一点,不要和你比的好。” “可是,这都是很少数时候才会有的想法。” “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怨恨表兄。恰恰相反,一想到还有表兄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想到是表兄这样的人在带领玉壶春、保护江南,我就会想,这个世界真的还挺美好的。” 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或许称之为“瞬间”更恰当:那些在血污里闭上眼的瞬间,那些沉默地看着他人尸体的瞬间,那些望着恶鬼肆虐而不能做什么的瞬间…… 还有那个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瞬间,她的刀下亡魂刚刚咽气,临死前诅咒说“乔逢雪会荡平兰因会”,她眯眼看向日出,心想那真是太好了。 在这些更多的时间里,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真的觉得…… 她重复说:“能有你这样的人活着,真的太好了。” “我很开心你是我的……表兄。”她想,这样就够了吧,“真的,我很开心你是我的亲人。”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第十七章 乔逢雪站在原地。 他背对她,面向深不可测的幽暗。这是通向地下的通道,潮湿阴冷的空气蛛网般笼罩四周,手里风灯这点小小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地下。只有阳光才能驱散黑暗,而这里没有阳光。 这里只有她那些琐碎的话语: “对不起啊表兄,我想人类的内心就是有很阴暗的一面,虽然我有努力克制,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怨恨你。可更多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有你的世界,呃我不是说很喜欢你的意思,也不是不喜欢,哎呀我是说……” 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不太相关的往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秋天,八月十五,桂花开了满城。人人都爱金桂,到处都有人在摇落桂花,准备制作桂花糕或者糖桂花,富贵些的就要去做香露和头油。 秋天,谁都说“天高气爽”,但于他而言,清晨的凉风已足以逼得他换上厚袄。就算这样,他的咳嗽还是会加重,引得周围的人们投来关切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在担忧他,但他不喜欢这样。他乐意怜惜弱小,但他恨自己是那个弱小。 十五中秋,门中大多数人都要回家过节。留下没走的,大多是和他亲近的人。亲近的人,有时就代表着可以借关心之名,肆无忌惮地说一些他不爱听的、将他形容得极其孱弱的话。 他不喜欢。 既不喜欢那些真正担心他的话,也不喜欢那些无处不在的关心的眼神。 他明白,许多人表面是担忧他,其实更多是担忧玉壶春的前路,担忧他们自己的前程,并因此衍生出一些暗中的考量——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这一点。 那些考量是:还要留在玉壶春吗?还要坚持这个门派那些清寂辛苦的规矩,那些“不准去青楼”、“不准酗酒”、“不准偷盗抢劫”、“不许骚扰妇女”……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吗? 跟着这样病弱的、一看就活不长久的门主,无论他多有本事,值得吗? 要换一个门派吗? 他们不曾明言,但心思全写在脸上。他知道,无论他做得多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中思索这种种疑问。 看多了,他会觉得吵闹。 那一次中秋,他出了门,没告诉任何人。他独自走出玉壶春,漫无目的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桂花的香气到处都是,甜腻得发苦,让人觉得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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