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编排没停,丑闻和笑话向来比功绩传得远,顾家三公子,不务正业,好人家不敢嫁女给他。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每年求娶歌姬洛莲好几回,是陵阳的年度余兴节目。而每每又求亲不成,不仅要被下九流的歌姬当街奚落,回家还得被爹和兄长禁足或者胖揍一顿。借着这个由头,还能再接着说起顾衍誉一连串的败家离谱事迹。这是个好热闹,比将军凯旋这件事有看头。所谓“功高震主”“盛极必衰”的编排话,还没来得及编完全,就被这现眼东西晃碎了一地,人们各捡拾一点乐子,编排一个败家子比妄议国事似乎更有趣和安全。 秦绝看着马蹄扬起的烟尘若有所思。 他的袖中拢了一张拜帖。片刻后,他转了个方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那位顾三公子的庄子上,他决定正式去求见他。 戴珺长身玉立,目光落在渐次散开的人群,将周围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是一双生得相当漂亮的眼睛,如果落在画上,大约会让人想到冶艳这样的形容,但他本人有一种极清隽的气质,使得那双眼睛在看人时,多了几分通透和悲悯意味。 此刻他看向顾衍誉被拎走的方向,眼波微微一动。 顾衍誉很有趣,严柯对顾衍誉的态度更加有趣。眼高于顶的严家二公子,家世显赫,结交朋友全凭喜好,即便是显贵的后代如果不对他的脾气也难以巴结上,但这么个有亡赖之名的顾衍誉竟与他能成至交好友。 陵阳城内近日的第二件大事,是不久前与顾家有关联的门生捅出江南官场的贪墨案。因为数额之大,牵涉之广,使朝野震惊,几乎将严家和建安侯的势力大把拖下水,局势如此微妙,这等丑闻却似乎没有对严柯造成影响,也丝毫未波及他和顾衍誉的关系。 戴珺折扇收在手里,开口试道:“方才顾大哥那样子瞧着委实是气得狠了,怎么拦着我说情?” 严柯一笑,似感叹:“他那个惯会讨人欢心的性子,顾大哥既没有当街训斥,回了府上,关起门来,未见得能下得了手。” 戴珺眸光轻轻一垂,想起父亲戴文嵩对顾衍誉的评价:“他未必是顾家唯一一个纨绔,倒可能是顾家唯一一个继承了顾禹柏那只老狐狸的狐狸血的人。” 话分两头。那边主角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去,这边顾衍铭的高头大马带着顾家两个公子回来了。顾衍铭粗鲁地把顾衍誉从马上拽下来,然后把缰绳交到随从手里,径直擒着弟弟进了内院。 一进顾家府邸,顾衍誉就换了个人似的,敏捷地从哥哥手里跳出来,顾衍铭脸上也不见怒意,而是慌忙去瞧顾衍誉的手腕:“方才我下手是不是重了一些?“顾衍誉闻言,狡黠一笑,混不在意地把手背到身后去:“做戏就是要能骗得过别人,不用力气怎么行?”顾衍铭听他嘴皮子耍得利索,却仍旧不放心,探过身子向他身后看,顾衍誉有意不让他瞧,于是灵活地避了开来,一来二去,两人颇有要斗上一斗的意思。 顾衍铭来了兴致,伸手去擒他,顾衍誉往后一仰顺利躲过兄长的手,紧接着两脚蹬上了院中的老槐树,得了借力,往回廊处跳将过去,抱着一根廊柱,回过头来,对顾衍铭笑道:“让我看看,多日不见,哥哥功夫进展如何?” 顾衍铭此刻全然没有了在外间那铁面金刚的样子,看向兄弟的眼中都是纵容宠溺:“好,那阿誉可要小心了。” “快放马过来,让我瞧瞧。”顾衍誉神采飞扬,眉眼间更添几抹艳色。 顾衍铭纵身追上去,一手擒住他右肩,顾衍誉趁势回身反击,你来我往,互相喂了几招。但回廊逼仄,无法完全施展身手,顾衍誉一个翻身,又回到庭院中去,衣袍翻飞,腰带飘逸,那种懒得没骨头的纨绔模样不见,倒显出一派风流。 顾衍铭也紧跟其后,他是战场上磨练出的功夫,没有顾衍誉那么多不实用的花架子,招招出去都是正中要害,为了不伤到自己兄弟,刻意收着力道在打。 顾衍誉起初还能跟他有来有回,几十招过后有些招架不住,喘气也粗了起来,却不忘瞪着眼跟兄长说:“用全力,哥哥不准让我!”这话说得娇蛮了些,顾衍铭口中称是,心里却觉得好笑,怕他再纠缠下去,索性也用了全力,几招之内把顾衍誉制服在地,锁住了他修长的脖颈。 顾衍誉被人擒住要害,丝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对他一笑,坦诚道:“哥哥技高一筹,我输了。”顾衍铭松了力道,对他伸出手,笑道:“比前两年已然精进不少,阿誉做得很好。”顾衍誉得了夸奖,欢喜起来,拉住兄长的手,由他拽自己起来。 顾禹柏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定定看了他们许久。他的长子原是个刚直俊朗的男人,经过这数年漠北的军中生活,鬓边竟添几缕白发,顾衍铭年纪比顾衍誉大上许多没错,但一旁的顾衍誉未及弱冠之年,面容还有些稚嫩,明明是同辈,瞧着却像两代人。 顾禹柏看出他这番形容背后的东西,眸光深邃无波。 这时两人瞧见顾禹柏过来,各自收拾了一下仪表,走上前去叫了声“父亲”。顾禹柏眼中那点感叹被他压下去,成全久别重逢的好氛围,道:“铭儿进退有度,力道拿捏得准,赢了比赛也没失风度。誉儿武艺稍逊一筹,却输得坦荡,是我顾禹柏的好儿女。” 此刻若有旁人听懂他言下之意,必定会吃惊得说不出话。 因为,顾家这最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个女儿家。
第3章 你是不准备要我了吗 顾衍誉,陵阳顾家最小的孩子。 母亲怀她的时候,正是顾家最幸福的时候。顾氏夫妇已有一双儿女,长子顾衍铭早已自己在军中闯荡,二女儿顾衍慈七岁有余,生得明丽大方。 又有一个孩子,顾夫人很是欢喜。总对顾太尉说长子和二女儿性情都不像他,一直是她心中遗憾。她预感这个最小的孩子是个古灵精怪的宝贝,应当最像顾禹柏。她私心里要留这个孩子承欢膝下,若为男儿,不求他建功立业,若为女儿,养在身边,将来到了要成婚的年纪招婿上门便好。 只希望这个孩子一生燕誉安乐,不求有什么大出息。 顾衍誉就是在父母这样的期待中出生。 结果刚落地就险些没了命,大夫宣告了她的死亡,顾夫人却不认,她的绝望呼喊和泪水,大夫的全力施救,竟让这个孩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顾禹柏不敢怠慢,也赶紧找了道士来看。 老道士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伸出枯皱的手捏了捏那小孩的手腕,告诉顾家夫妇,这命格极好,但为女命只怕压不住一身富贵,不仅对她自己不好,更有甚者,恐会妨害父母。 顾夫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她那样玉雪可爱,无论是压不住命数还是妨害父母的说法,都叫她听来生气。 顾禹柏便开口:“这些不必再提,道长直接说该如何化解吧。” 老道就出了个主意。 不如把她当做男孩儿来养,兴许就能骗过诸天神佛。 顾衍誉听说这一桩事的时候,对那害了她十几年女扮男装的老道士没什么可说的,只觉得这样就能骗过去,那神佛必定头昏眼花,也不知凡人还怵个什么劲儿。 可是命格不改,顾衍誉就确实不易养活,大大小小毛病不断,仿佛真的有上天要来抢人。 顾夫人也便松了口。 是男是女不是父母随便认定就行,道士也给了个办法——跟皇家攀上关系,找个命格极贵的人认作干亲。 以顾太尉在皇帝跟前的得脸程度,此事易如反掌。他又是个周全人,知道贵到皇帝那个程度有僭越之嫌,便祈求圣恩将顾衍誉记作宣王的便宜干儿子。 宣王的命格有多贵呢?他母妃是当今太后,稳坐龙椅的皇帝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 至此,也算以天家金口玉言确认了顾衍誉的男儿身份。 只是,这身份一旦确定了,还跟皇家搭上关系,将来若有败露就是欺君之罪。 顾衍誉若再想当回女子,怕不是一般的难。 顾夫人在时,顾衍誉很得宠爱。哪怕彼时顾夫人的身体已经不十分好,依然喜欢抱着顾衍誉不撒手,时时看她,时时逗她。有夫人在旁边看着,顾衍誉在她爹头上做窝,顾禹柏也笑呵呵,她拿毛笔在顾禹柏脸上画王八,顾禹柏就动也不动,任由顾衍誉在他脸上发挥,然后眼睛看着自己的夫人笑。 然而顾衍誉得到的所有偏爱和关注,却自顾夫人病重去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年幼的顾衍誉不知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母亲不在,父亲也不想要自己了。 在那之后,她被太尉送回老家乐临。顾禹柏让人把她当个男孩那样教养长大。 彼时哥哥外出历练,顾衍誉唯一能求助的是姐姐,顾衍慈把她拦在身后,说她愿意照顾阿誉,求爹不要把她送走。顾禹柏淡淡地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对顾衍慈说:“你连自己将来要去何处,都做不了主。” 顾衍慈当然没能留得住妹妹,眼看着她还只是那么小一团,被人抱进去往乐临的马车。顾禹柏告诉三岁的小女儿,到了乐临,那里也都是姓顾的,你爹是这一代的顾家家主,顾姓的人大概不会对你很差,但你能在那里活成什么样,要靠你自己。还有你的身份,除了贴身照顾你的婆子丫鬟,只要多一个人知道你是女孩儿,你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陵阳,还会连累家人。 顾衍誉缩在马车的一角,小声问他:“你是不准备要我了吗?” 顾禹柏看了她很久,他没有说话,他让马车启了程。 也许因为时过境迁,回忆起来并不算很难熬。顾禹柏让人真的把她当了男孩儿去养,期间不教她女红女德,而是扔了个先生在顾家,教她识文断字。而可称幸运的是,教她的是当时最好的先生,最好的谋士——吴三思。吴三思教给她的是权谋处事。 那时候吴三思还不是很老,说是教书先生,倒像她半个爹。他们是乐临这个顾姓聚居地里为数不多的外人,虽然顾衍誉也姓顾,但亲爹不在,她一个小娃娃,得到的重视总是有限。 顾衍誉从懂事时候起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顾家生了她,说要她做儿子她就得做儿子,顾禹柏教她当个戴面具的人,她便要把真实的那张脸藏起来。 吴三思不像个尽职尽责的寻常夫子,史书经典不教,名家名作不提,倒是看江湖侠义话本、看地理风物和奇谈怪论,总能看得入迷,惹来年幼的顾衍誉好奇,跟在他后头,没日没夜看那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然后借此把字认了个全。顾衍誉自此被他拐上歪路,非常宽容地下决心不跟父亲检举这个不务正业的教书先生,只要他大方跟自己分享那些话本。 吴三思却说顾太尉早晚会来考问功课,如果她一问三不知,自己恐怕就要被请走,顾衍誉不想再失去什么人,于是两人约定每天花一个时辰学点正经书,顾衍誉为此拼了老命在一个时辰里把功课做满。有时吴三思把经典摊开在桌前,慢悠悠起了调准备细讲,顾衍誉受不了他那磨蹭劲儿,会直接截住他话头,自己给他背一遍再讲一遍,问他是不是行了,赶紧翻篇儿上正菜吧。顾家祖宅里又不是没有其他能识文断字的仆从,那点故纸堆里的东西,她想弄明白找谁都一样。跟在吴三思后头,是要听一点别人讲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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