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吴三思很有办法,顾衍誉不觉辛苦,只觉得有趣极了。 他有八百个心眼子,还会教顾衍誉:“哦,看人要看他做的事,不要听他说了什么。也不要看一时做的是什么事,要看长久做的是什么事,懂了吗?” 彼时还很天真的顾衍誉眼巴巴看着他把自己手里的糖山楂又骗了个干净,忽然悟到:“师父是个骗子。” 吴三思把手里糖粉拍了拍,指尖剩了一点还黏糊,就在她袖子上擦干净了,夸奖道:“你看,你又聪明了一点。” 可惜没过几年吴三思不告而别,顾衍誉只隐约探问出他跟顾禹柏大概有什么不痛快,不过这是父亲和师长的事,未叫她打听出结果。这么些年她一直试图找到吴三思,顾衍誉很相信就算没有确切下落,那位老书生也一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继续为祸人间。 倒是顾禹柏对这个人很介意,几次试探顾衍誉他临走前是否留过什么话。顾衍誉彼时已很会装傻,把六分懵懂演出了十分的效果。实际吴三思真的留了话,但顾衍誉没能参透,那四个字是——“俯仰无愧”。 那是吴三思给她读过的故事里,一个老江湖客的人生信条。 那人时运不济,为了活命,跟过匪帮,打过杂,当过小官的师爷,做过要饭的花子,临了了,活到尽头也没成名成家,但他在匪帮时不杀无辜之人,打杂时接济囊中羞涩的路人……要死的时候自己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碑也刻好了,留了几吊钱找了个年轻后生埋自己。 碑上刻的就是这么几个字,俯仰无愧。 人们收敛他的尸骨时才发现他身上一直带着一方掌门印,方知这位年轻时也是个名门正派之后,可惜赶上世道不好,本事还没学到家,师父兄长都陨落了。只留下个懵懂少年人和一方掌门印,一辈子没有好际遇,没能活出新的名堂,他没有学会门派的剑招,也没有把门派的名字发扬光大,大概最后只剩下这四个字,算是他守住了的。 顾衍誉那时候还小,只在听的时候懵懵懂懂动容过一回,远谈不上领悟深意,看到那份留书,既不知道吴三思觉得有愧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无愧的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师父与她父亲离了心,她已经被父亲抛下一次,不想再被丢下第二回 ,所以最聪明的做法是烧掉那张纸,咽下那四个字。 吴三思一走了之的时候没把她带上,她无法效仿其师,不能走,也没处去。 吴三思走后,这里就没有人像三思师父那样教她,来的教书先生都板正而无趣。因她彼时恶名在外,还有些怵她。 乐临顾家高大的祖宅,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她在那里见得最多的是祠堂和被供奉的祖先牌位,能生活在祖宅的只有家主和他的后代,再准确一点,只有她自己,以及一屋子不怎么敢跟她说话的仆从。 她好像是被捧着长大的顾家本家的幺儿,又好像只是被父亲厌弃才丢到这里跟祠堂与鬼火作伴的孤女。 她幼年时尚不知好坏,分不清大义与小义,不过还有野兽般的直觉,嗅得到真心与假意的区别。吴三思把她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就只信吴三思的话。他走了,她就按照老书生教给她的惯性活下去。找了各种各样的先生来,学功夫,学读书,本领倒是都不落下。 在乐临的日子尽管孤独,不过好在,她也这样长大了。 十二三岁头上,顾衍誉在乐临本家的表现使得顾太尉终于认可了她的价值,把她接回陵阳,以儿子的身份,为顾禹柏做事。她细细地把在此期间所生的疑虑和与父亲的嫌隙都藏好,把聪明伶俐与天真无邪融化到同一张皮囊里,好叫顾禹柏既愿意把她带走又不至于想得太多而生出猜疑。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他好似只是因为忙碌而错失幼女的成长,眼下又是个威严而慈祥的好父亲了。 顾衍誉也似乎未因那段时光对父亲有什么不满,顾禹柏接了她回来,她便好好扮演顾家小公子,等着她的是陵阳的泼天富贵,是顾家的光耀门楣。
第4章 那张漂亮的脸显得有些冷漠 皇帝特许顾衍铭修整好之后,次日再去宫中觐见。今日有机会一家相聚。 管家蒲良指挥下人把菜传上来,碗筷摆好,便堪堪退了出去。席上只留他们父子三人。 太尉府看似风光无两,比起动辄六七个儿子的叔叔伯伯,人丁却不太兴旺。顾衍慈刚到岁数就被送进宫里,顾禹柏的原配也已去世。家中人少,就盼着能热闹一点。紧跟着顾衍铭娶了御史陈家的女儿,陈熙华。好容易迎来这桩喜事,结果陈熙华生下孩子之后不久就大病而去,同年,顾衍铭自请去漠北守关,除了战事需要,也有他失意的原因。 重逢的喜悦之后,顾禹柏将长子细细打量。就算身在行伍,又有严酷气候和战事相逼,顾衍铭这番形容依然超出他想象。“想来这些年,你都在自苦。”他道。 顾衍誉的目光掠过哥哥鬓边偶生的白发和粗粝的皮肤,她的眼波流转,并未开言。 顾衍铭开口,有他一贯的温和和亲切:“漠北干冷,战事又吃紧。顺其自然,父亲不必挂怀。” 顾禹柏眼光落在他手指边缘干裂的开口上,最后他目光收了回去,不再叙旧,说起正事。 皇帝老了,这些年里他膝下的皇子可以说占全了老幼病残四个字,没剩下能拿得出手的儿子。对于继位人选,皇帝没有明确属意,大臣们各怀心思,最看好的一个是他排行第七的亲兄弟,人称宣王的聂泓景,与皇帝同父同母,一表人才,还不算老;另一个是五王爷瑞王的儿子,建安侯聂荣,他是难得的有军功傍身的皇家一脉。原本瑞王也不算错,可惜他太老了,看起来跟老皇帝也就是前后脚的事,没人会费心拱他上去就为续个那么一两年,都只把眼光放在瑞王的长子身上。严家跟瑞王有姻亲关系,早早与他们绑在一起,立场鲜明。 顾家态度则要暧昧许多,至少在明面上从未选过队站。顾禹柏是个老狐狸,好在顾家势大,根基深厚,旁人恨他这滑不溜手的特点,却也不敢得罪。 顾禹柏私下里选的是宣王,他也要儿女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聂泓景能顺利坐到那个位置。到时顾家就会是最大的功臣,将这份荣光延续下去。顾衍誉有时候会想,即便这一切成功了对顾家来说到底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因为顾家已经显赫至此,比起一无所有想要挣个好前程的人,顾家为了不倒下才要付出更多努力? 震惊朝野的江南贪墨案,正是顾家推波助澜,顾衍誉在暗中发挥了主要作用,成功让人咬出大批建安侯党羽,把该送上名单的都送上去。皇帝已然震怒,严查之后要留待审判了。 席间顾禹柏问了她一句:“这一回严家损失惨重,严槿那边可有动向?” 严槿是严柯的兄长,跟着父亲浸淫官场多年,也是建安侯的得力帮手。不同于无心党争的弟弟,他卷入程度颇深。 顾衍誉眼中宁定而清明,分毫不见纨绔子的模样,道:“正疯狗一样找线索,想挖出泄露消息的源头。” 顾衍铭一直在旁听着,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你可要当心。” 对顾衍誉来说,这一句带着关切的“当心”属实稀奇,因而听得顾衍誉微微一怔,她转而眼里带笑:“放心吧哥哥,洛莲那边藏得很好。他们找不到这条线,就不会知道是我,是顾家。” 顾禹柏端着碗,似在意料之中,眼神都没动一下:“不要托大,你跟严柯走得近,那也是个聪明人。”这话严肃了一些,气氛顿时沉闷,顾衍铭总是帮着妹妹:“严家老二心眼再多也比不过阿誉,怕甚么,倒听说他粘着阿誉那劲头,假若知道咱们阿誉是女子,恐怕早就提亲上门了。” 顾衍誉眸光明灭倒未开言,只对哥哥笑了一下,顾禹柏分出一个眼神给顾衍誉:“你哥哥说的是玩笑,你心里要有分寸。严柯假以时日或许是个能臣,比他心术不正的大哥要好。只是这队一旦站错了,莫说是打小玩在一起的情分,就是父子兄弟也经不起考验。” 顾衍誉规规矩矩说了一声“是”,对父亲的教诲俨然照单全收没生出半丝火气。 饭后老父亲要先去睡,兄妹二人才说上一些自己的话。 院中月凉如水,顾衍誉与兄长并肩而立。顾衍铭打量妹妹一番,叹道:“母亲临走时,最不放心的是你。若你生在普通人家,这个年纪也要许配他人了。现在整日陷于人事转圜,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闻言,顾衍誉微微垂眼,她这个哥哥是顾家罕见的不那么“聪明”的人,但不聪明的人,往往可爱一点。她轻轻笑起来,眼中有了一点温度,又带些年轻人特有的倨傲:“人各有所求,誉儿有誉儿的乐趣,哥哥宽心。” 顾衍铭听了便不再多言,静静站在她身边,月色覆盖院中,对影成双。顾衍誉了然看了一眼有心事的兄长,负手道:“锦儿很好,二姐看顾得仔细。他自己又伶俐,很讨太后欢心,有太后护着,没人轻易打他主意。前些日子,皇上考问功课,他应对得当,还得了好大的赏赐。” 顾衍铭激动起来,似欢喜又似痛苦,好一阵才平复下来连连说了几个“好”字。顾衍誉含笑轻拍他的后背,轻声说:“太学里不好塞太多人进去,我只推了陈玉书,他是陈家后生,对锦儿自是尽心尽力。”顾衍铭道:“莫要强求。锦儿在宫中平安,我已心怀大慰。” 顾衍誉:“哥哥这次回来,姐姐早就有了打算。赶明儿我请严沐去宫里带个消息,宫里女眷出门礼佛的时候让姐姐捎带上锦儿归家一趟,也好让锦儿跟哥哥见上一面。” “严沐?”顾衍铭顿了一顿,“严家的那个小女儿?她会愿意帮我们?” 顾衍誉看出他心中疑惑,点点头:“大位之争,父亲明面迟迟未有表露,顾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眼下严家卷入贪墨案的事,虽然没有证据说明就是我们干的,但心里一定恨得要死,等着抓我们的把柄。只有让严沐去促成这件事,才不会让他们借机生事。” 顾衍铭似乎并不赞同:“但如此一来,你跟严家兄妹……” 这个话题下,还能想到这一件事,是只有顾衍铭才会有的担忧。 顾衍誉听了,眼中神色缓了缓:“如果严家不借姐姐省亲的事生事,那就都平安无事。” 她的兄长笔直地站在院中,眼中写满关切。那双眼睛总让她想起母亲,如同拴住风筝的线,拽起她心底一点柔软不可说的东西。事实上顾夫人去得早,她对这个娘亲的印象已经模糊而遥远,但她记得那双眼睛,看她的时候总是笑盈盈,柔软又温暖。只是,可惜了…… 顾衍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中也早有准备,反而像顾衍铭这般把她当个小姑娘来看,叫她有些浑不自在,于是拍拍他:“想想见到锦儿要跟他说什么吧。能一家团圆,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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