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叔父既知境况不妙,便也该知道,如今并没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谢昭向来行事周全,少有将话说得这般直白的时候,“若公主此举是为中饱私囊,我自不会听之任之,可她如此行事,只是想要为将士们筹备军资,又有何可苛责之处?” 谢尚被噎得脸都青了。 嘴唇开合,修剪得宜的胡须微微颤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昔年会稽、临海为叛军劫掠,生灵涂炭,便是因各有私心而起。若非琢玉收拾残局,由叛军攻破建邺,还不知是何景象……”谢昭解释到一半,又觉无趣,索性直截了当道,“如今决断的是公主,而非琢玉,叔父应该庆幸才对。” 也就是萧窈心慈手软,才会这般,同他们有商有量的。 若换了崔循,压根不会多费口舌,令他们还有挑剔的余地。便做得狠绝些,由旧日惨案重演,再坐收渔翁之利,又有谁能拦他? 谢昭不愿再多费口舌,说罢,便往东宫去。 这时辰,每日例行议事已过。 萧霁在殿中批阅奏疏,属官们各领差使办事,而崔循大半是在议事厅看公文,偶尔找人问询。 谢昭是来找崔循的。 只是行至廊下,听着里间传来女郎的声音,不由停住脚步。 春光正好,门上悬着的厚重冬帘已经撤下,换了湘妃竹帘。萧窈的声音隔帘传来,清脆悦耳如山中泉水,不经意间又透着几分亲昵。 一听,便知房中只她与崔循两人。 萧窈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每每入宫,往祈年殿看过重光帝,便会过来东宫。 大都是同萧霁议事,帮着分担政务。 偶尔也会来议事厅与崔循说话。 初时还有较为古板守旧的属官为此感到不妥,渐渐发觉公主在时,崔少师仿佛都和颜悦色些后,深感受益良多。对此习以为常后,有时遇着棘手之事,甚至会盼着她能早些来。 “……天气转暖,又不似冬日那般,只是吃了碗凉酥酪,没什么妨碍的。你再念叨,我便要恼了。”萧窈贴近了些,就着崔循面前的茶盏饮了口热茶,闷声道,“这样行了吗?” 崔循眼眸稍黯。 下意识攥了萧窈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着帘外隐隐约约走过的脚步声,抬眼道:“谁?” 萧窈立时坐直了身子,偏过头,隔窗看去。半敞的窗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在春光映衬之下,颜色娇艳动人。 谢昭行经花窗,脚步稍顿,低声道:“我先拜见殿下,再来叨扰两位。” 萧窈:“……” 她不知谢昭听了多少,脸颊微红,坐立难安地想要起身,却被崔循扣住手腕不放。 “好。”崔循答得从容,丝毫没有被人打扰后的窘迫,话音中依稀带着笑意。应了声,又向她道,“躲什么?” 萧窈横了他一眼。 若此时在门外的是程璞或秦彦他们,崔循不会刻意拦下她,无非因为是谢昭,才这般罢了。 还要在她面前装。 崔循松开手,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骨,徐徐道:“叫他彻底歇了心思,也好。”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没挑破。 萧窈猜了个七七八八,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指尖:“你记性虽好,倒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都记在心上。” 从前那点子事惦记到现在。 崔循垂眼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身上。 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细密的影,眉目如画。如玉似的好颜色,仿佛比窗外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萧窈按着心口,轻轻舒了口气。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谢昭特地来寻你,我猜也是因疫病之事。”
第118章 在因凉酥酪被崔循说教之前, 两人正就着会稽送来的疫病相关公文,讨论此事。 从一开始,萧窈便直觉这场疫病多有蹊跷, 来的实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着天师道借此复起, 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就更觉没那么简单。 谢昭此番过来, 的确也是为此。 他拜见过萧霁, 再折返议事厅时, 萧窈已经与崔循分开, 不再同席而坐。 萧窈起身, 正在壁上悬挂的舆图上圈画。 杏粉、翠绿两色的衣裙恰与这春日相称, 明媚动人, 叫人目光触及时不免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旧端坐在书案后, 视线原也落在萧窈身上,见他来, 手中的瓷盏不轻不重放下。 谢昭这才看向他,对视了眼,面无表情。 萧窈正对着舆图琢磨,并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了谢昭的问候,头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礼。” 两人相识已久, 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加之又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在,故而相处时, 谢昭并不似秦彦他们那般拘谨。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舆图上被 她圈画起来的地界。审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处是初时疫病爆发之地。” “是。”萧窈圈完最后一笔, 回身道,“这些时日,我将当年疫病相关的公文翻看过一遍,又问了那时经手此事的官员,愈发觉出今回有所不同。” 谢昭随即问:“殿下以为有何不同?” “昔年那场疫病紧随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渐蔓延会稽治下诸县,又向豫章等处扩散。可如今,冬日寒灾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开春后,几处齐齐爆发……”萧窈看向那张舆图,眯了眯眼,“当初受灾较轻的湘州,甚至比会稽更严重些。” “再有,那所谓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声在百姓间传开,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若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师道余孽作祟。”谢昭颔首,又道,“只是我试探过桓维,当年桓大将军的确从江中寻到陈恕尸首,令所俘叛贼辨认过,并非虚言。” 萧窈道:“无论此人是死是活,凭他一己之力,难有这般牵连广泛的手笔。当年陈恩那般声势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谁给了他们底气,这般费心筹谋?” 谢昭来时已有预想,认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窈落在舆图上的指尖自湘州划过,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镇湘州,此处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人人皆以为,天师道叛众纠集,是想要待到声势足够,如当年那般进攻建邺。 劫掠士族,图谋皇位。 可他们兴许只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谢昭正是心有顾忌,为此而来。如今见萧窈思量得这般清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莞尔道:“殿下聪慧,是臣多虑了。” 谢昭原就生得极好,形貌昳丽,笑时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宫中婢女谁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记许久。 萧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倾听的崔循先开了口,向她道:“来喝些茶水,润润喉。” 萧窈“嗳”了声,挪到他书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盏茶,骨节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盏,亲自递到她手中。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她指尖。 萧窈猝不及防地颤了下,险些没能拿稳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纱衣上洇开来。 萧窈:“……” 她只觉耳后发热,没好气横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崔循低笑了声。 他与谢昭并称双璧,形貌出众,实则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宫婢们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说这位像是隆冬时节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来冰雪消融,汇入山间清溪。犹带三分凉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萧窈晃了晃神。 这种气氛下,外人是很难坐得住的。 谢昭那双桃花眼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来也知如何应付,我便不多言了。” 萧窈连忙放下茶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待到谢昭离开后,正欲与崔循算账,他却俨然一副端正模样,从容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湘州那边应早做准备。知会晏将军,令他小心防备。也须得往湘州方向调兵,以备万一有何不测,能及时策应。” 提及正事,萧窈一时便顾不得旁的,同他商议起来。 为了稳定会稽局势,崔循已调了部分京口军过去,配合裴、程两家对付胆敢犯上作乱的叛贼。 京口军本就是当年荡平天师道叛贼的主力,这些年由崔氏管辖,不曾懈怠荒废,依旧是军容整肃的精锐。而匆忙聚集起来的叛贼尚未成势,又群龙无首,大都一触即溃。 只是各处信众繁多,纵渺若沙蚁,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扫荡完的。 萧窈对着舆图听崔循分析局势,待到由他引导着,逐渐梳理出头绪来,已是暮色四合。 “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29 首页 上一页 1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