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 裴诠压住喉间血气,他一边赶马,一边抽出弓箭,瞄准了她旁边,玉琴那蠹虫的脖子。 有一刹,他想就这么杀了玉琴,但是,飞溅的鲜血,会沾染了雪白干净的鸟儿。 她怕血。 裴诠的手指下挪,准标微微下移,感知风向,发出去的箭矢,刺破玉琴的手臂。 也是那一刹那,云开雾散,朦胧月色之中,他看到她侧过身,微微站了起来,看向他。 平安的嗓音有少女的轻柔娇软,稍微大点声时,音质里那股甜甜的滋味儿,会随着她的话,骤地钻到人的心里。 她说:“裴!” “诠!” 她的声儿,飞过来了。 裴诠眼神微滞,凝聚了一夜的戾气,一刹那被抚平。 … 玉琴捂着手臂伤口,疼得额角爆出青筋,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她的好皇叔祖,竟然吃透了她的轨迹,这么快找上来,他现在不杀她,只是怕惊扰旁边的人。 从疼痛中缓过来,玉琴看向平安,平安在看裴诠,或许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底,有一层轻软的情绪,那是思念。 即使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足,也在思念豫王。 而玉琴,就算她受了伤,平安也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重要,不在乎。 玉琴哈地笑了一声,是了,她亲生的妹妹她不喜欢,她亲自挑的妹妹不认她,一种空前的孤独感攫取了她的心神。 薛平安不一样,她从不孤独,她就算失去过一段回忆,也不在乎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意,凭什么? 玉琴狠下心,咬紧牙关,拔出手臂箭矢,在剧痛中,她握紧箭矢,扎进前面的驴大腿处。 一声驴叫声后,青驴撒开脚丫,横冲直撞起来,驴车过于简陋,被拖得四处甩动。 平安晕头转向的,赶紧扶稳,玉琴本也想留在车上,但她一只手没能用力,“啊”的一声,挂在驴车边缘。 她朝平安道:“平安妹妹,救我!” 平安看看周围,她拿起那条原来绑她的绳子,一端在自己手上,一端抛给她:“抓,抓它。” 玉琴目光明亮地看着平安,她就知道,就算她这么对平安,平安也会救她。 她朝绳子伸出手。 她就要抓住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 驴蹄声中夹杂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下一刻,裴诠踩着玉琴跳上车,玉琴也被一脚踹下车! 裴诠抓住那根绳子,蓦地把平安拉到怀里。 二人目光相接,平安不止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冷香,还有隐隐的铁锈味。 裴诠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车和驴的绳子。 虽然跟驴分开了,车子依然在跑,十分颠簸,裴诠一手圈住平安,循着一个机会,他抱着她跳车。 两人压着枯草枯枝,沿着山坡滚下去。 好长一阵天旋地转后,平安才缓缓回过神,裴诠呼吸还没平复,他抱着怀里一团温软,下颌蹭她的额头。 平安趴在裴诠身上,动了动手指:“王爷……” 裴诠声音干哑:“别动。” 他的掌控欲在蓬勃蔓延。 方才抓不到她的感觉,让他几乎想顺手杀了玉琴,只有此时此刻,抱着她实实在在在怀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窸窸窣窣中,平安摸出一条白色手帕,盖在自己额头上。 裴诠因为赶路一天,下颌冒出细细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红红的。 平安:“扎的。” 裴诠:“……” 他翻过身,伏在她身上,抽掉那条手帕,眼底微微闪烁:“刚刚叫我什么?” 平安:“王……阿嚏。” 他身上软甲太冷了,把她鼻头都冻得红红的,因为一夜没睡,眼尾也泛红,真是哪哪都娇。 裴诠这才慢慢坐起身,解开身上软甲锁扣。 平安撑着地板,跟着坐起来,就盯着裴诠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黑了。” 裴诠:“嗯,你呢?” 平安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白的。” 裴诠无声勾勾唇角,给她撇开袖子上的泥土。 平安有点高兴:“打仗赢了。” 裴诠:“赢了。” 平安:“细作,抓到了吗?” 那是裴诠画的信里,还没告知的结局,她一直惦记着。 裴诠撇开了软甲,一把将人抓到自己怀里,才说:“抓到了。” 平安把脸埋到他怀里,好温暖,她一下子察觉出困意,轻轻打了个呵欠。 山上起雾了,这是黎明前的征兆,裴诠抱起平安,他看看四周,他们走偏了,起雾后,他不好辨别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诠正在一棵树上作记号,平安却忽的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平安指着雾里的一处方向:“驴。” 在那儿,是先前那头发狂的青驴,正悠哉地啃着枯草。 … “豫王殿下!” “殿下!” 李敬带着不少人,在荒山里摸排,他甚至连王爷的马,还有摔晕了的玉琴都找到了,但是,没找到王爷和王妃。 真是奇了怪了。 冯夫人、薛静安、薛瀚几人也在,宫中动乱平息后,一听说平安被玉琴带走,冯夫人险些没晕倒,就算是受累了一整夜,也要来找人。 几人也在仆从带领下,一边喊着:“平安!” “王妃娘娘!” “妹妹,你在哪啊!” 李敬骑马过来,对薛家几人道:“起雾了,怕冻到夫人老爷,请回吧!” 薛瀚把自己披风解下,给冯夫人披着,说:“我继续找,静安,知雅,你们带你们母亲回去。” 这样冷的天里,男儿该抗冻。 见状,薛铸也把自己披风脱下,递给自己的媳妇宋知雅。 冯夫人心情实在沉重,她只是想起多年前,平安被拐有玉琴的原因,所以她现在不想干等着,她不能再做那个干等消息的人。 于是,冯夫人说:“我们再找一下吧,若实在找不到……” 她话语顿住,薛静安也轻叹口气,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话。 正说着,白雾之中,众人未见其人,先听到裴诠低沉的声音:“今天初一了。” 接着,是平安的声音:“新年了吗。” 裴诠:“新年了。” 下一刻,晨曦照耀山坡,白雾渐渺茫,化成一缕缕烟般,只看裴诠一身湖色衣裳,他走出了白雾。 他身旁,一头青驴甩着尾巴,而平安就坐在青驴上。 她低头正和裴诠说着话,察觉到什么,她抬眼见到众人,弯起清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好呀。” 自此,万物伊始,万事顺遂。 … 大年初一,六部衙署全无休沐,人人忙得脚后跟打脖子。 由于这次逼宫,刚好横跨庚午年的初一,称庚午宫变。 豫王归京后,豫王军速整皇宫,拨乱反正,辰时,太子在定北门外被抓,宣告庚午宫变彻底失败。 这庚午宫变,满打满算,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后世对此的评价,不过八个字:急于求成,有违天和。 当下,是清算东宫。 李氏与太子一同密谋,贬为庶人,下诏狱,等待发落。 张皇后和玉慧郡主另当别论,因为她们都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张皇后是护住京中几乎所有女眷,唯独鸩杀了宁国公夫人和忠信侯夫人,正是徐敏儿母女。 徐家虽有不快,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家死了女眷,对他家而言,是为清贵门楣舔砖。 定是东宫要徐敏儿母女做什么,母女不肯屈从,才被牺牲。 徐家对徐敏儿母女的死,只有满打满算地利用。 见状,张皇后不留分毫颜面,道:“此二位欲出卖豫王妃与郡主动向,当时紧急,本宫不得不出手。” 当是时,在场所有女眷,有惊讶,有愤怒,更有厌恶。 便有人阴阳怪气道:“难怪呢,当时何叛贼要找薛家的,那徐少夫人急匆匆就指认。” “这样的人家不能留,否则怕出什么岔子。皇后娘娘没有过错。” 徐家的人一听说她们竟然犯了这傻,别说利用她们的死了,自己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半点不敢宣扬。 但自有人替他家宣扬,往后徐家在官场一落千丈,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与徐家相比,是玉慧郡主竟帮豫王妃,躲过搜查,夫人们议论: “玉慧不是很讨厌薛家人么?” “没想到她竟有此眼界,从前还只当她是个跋扈张扬的。” 薛静安再听“玉慧”二字,心中已无怒无惧,诚然从前她和玉慧之间,闹过很多次不愉快,就事论事,这次,是她救了平安一把。 她打心底里,是感谢玉慧的,所以她不会落井下石。 凤仪宫内。 张皇后卸下钗环,穿着素衣,周公公道:“娘娘之举,着实将功补过,只是太子之过,太甚。” “因而,有两条路。第一条,娘娘从此深居宫中,不再料理宫中事务,郡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自然,日后生活所需,宫中不会任何亏待。” “第二条,娘娘与郡主皆保有封号,不过,要前去南郊皇寺,从此为大盛祈福,日子相对清苦。” 张皇后闭了闭眼,太子犯了这样的大错,这两种选择,于她祖孙二人相对而言,是轻轻放下,已是极好。 她还没说话,屏风后偷听的玉慧站出来,她直接问周公公:“庶人……是和玉琴一样吗?” 周公公点头:“不过宫中不会亏待郡主。” 玉慧摇摇头,庶人的庶,嫡庶的庶,都是庶。 她大声道:“我不要做庶人!我死也不要做庶人!” 张皇后知晓玉慧从来性子高傲,便对周公公说:“劳烦公公,我们祖孙,选第二条路。” 年初一的下午,宫门口出现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接走了张皇后和玉慧。 虽保有名声,但此后荣华富贵,再无相干,所以,她们除了被褥和两套衣裳,东宫和凤仪宫的东西,带不走任何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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