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们难免羡慕嫉妒,说句大逆不道的,换成她们夫君在那个位置,为了祖宗礼节,也会让她们跪上这一晚,以示心诚。 然而,豫王殿下竟这么心疼王妃,连这一点苦,都不肯让她受。 更有人想到,平安如今还只是王妃,豫王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专宠,若封为皇后,岂不是要被宠到天上去? 那些命妇们心里犯的嘀咕,平安并不清楚。 她迈入温暖的兴华殿偏殿,认出她和玉慧在这儿躲过,在明亮的烛台里,方看清楚,屋内都是博古架,放了许多书卷。 靠墙是一张大榻,铺着簇新的松绿地毡子,榻上安置一张矮几,点着一盏描金三色琉璃烛台。 裴诠正拨弄着琉璃罩子,光泽如星点,从他流畅俊逸的颌骨线,轻轻闪熠一过,却照不透他眼底的阴沉冷然。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眉间瞧不出喜怒,淡淡道:“过来。” 平安走过去,裴诠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到怀里。 他一只手捏住平安下颌,在明亮的灯光下,凑得很近,仔仔细细地看她。 早晨在荒山里,情况紧急,没法像这样看。 灯光下,女孩和去岁三月比,变化不大,她眉宇散去最后一丝稚气,娇媚动人,像悬挂在枝头上,一颗彻底成熟的果实。 还是京城养人。 他轻捏她脸颊,道:“胖了点。” 平安倚在他怀里,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所有脏污,都躲不过她的干净。 裴诠目光轻动,他抬手,手指抚着她眼尾,问:“玉琴带你做了什么?”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说:“坐车,看房子。” 裴诠:“还有呢?” 平安:“房子很破。” 短短一日,裴诠已让人审讯过玉琴。 玉琴倒是没瞒着,她这么做,确实想让平安想起那些事,不过,在平安看来,都无关紧要,甚至不如“房子很破”。 裴诠心中微沉:“以前的事,不用理了。” 他自会让玉琴付出代价。 平安“唔”了声。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可能有一天突然记起来,可能还是记不起来,对她来说,不值得执着。 她看向桌子,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是那副她和万宣帝下过的象棋。 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凝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裴诠抱着她,一边摆象棋。 他指尖一顿,忽的说:“他把象棋给我了。” 帝王生前心爱的物什,如无意外,都会随葬。 这个乡野来的皇帝,在最后的时刻,没有要裴诠勤谨克己,守仁君之道,他只是用槁木般的手,握了握裴诠的手。 然后,他用尽全部力气,交代道:“那副榆木象棋不必随葬,且送给你和王妃。” “你们都会下象棋,你媳妇下得很……咳咳,很好。” “别让它,乌掉了。” “乌”是乡间土话,便是蒙尘的意思。 可是蒙尘的,何止这一副象棋。 …… 当下,平安看着眼前的象棋,身后,裴诠的嗓音,含着刻骨的冷意:“纵是亲父子,都无情……” 纵是亲父子,都无情。所谓“胜似亲父子”,只是“胜似”。 话没有说完,平安忽的回过头,她花瓣般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 裴诠心下浅怔。 平安直直看着他,她温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裴诠蓦地收紧环着平安的手臂,他垂眸,将脸埋在她脖颈处,低声:“嗯。” 不说了。 屋外,命妇们哭声咿咿呜呜,诵经声空灵缥缈,屋内,平安的呼吸轻轻浅浅,气息清甜,绕在耳畔。 裴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梦里的视角,比现在的矮了很多,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或许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他面前,是晶莹的雪堆,他嫌玩雪手冷,只用鹿皮小靴,在雪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忽的抬头,万宣帝站在檐下看他,嘴角含笑。 那时候的老皇帝,还没有满头华发,虽然年近五十,但容貌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很多,那时候,周孝全的师父彭公公,也还没老得没法服侍人。 万宣帝笑着叫彭公公:“给王爷加一件衣裳吧。” 裴诠静静地看着他。 突的,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就像一滴水落在这幅画上,晕染开,叫人看不清男人眼底的慈爱。 而男人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告别。 裴诠知道,他要走了。 不,他已经走了。 忽的,梦里的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冰凉凉的手,牵了起来。 裴诠回过头,他先看到一顶蜻蜓点水垂双流苏婴帽,然后,一身鲜亮的银红袄子的女孩,映入他眼眸。 她双眼如黑葡萄般,又圆又黑又干净,脸颊白皙,又软又嫩,漂亮得像是年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只需一眼,裴诠就笃定,她是平安,是小平安。 小平安牵起他的两只手,放在唇前,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化成一团白雾。 一刹,两个人的手,都暖和了起来。 裴诠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或许是太用力,他从梦境里,忽的睁开眼睛,而怀中睡着的人儿,被他攥着双手,她无意识地低咛一声。 平安睡得很熟,脸颊泛红,鸦羽般的睫毛,在细腻的眼下揉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裴诠还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她,清晰到她睫毛翘起的模样,分毫毕现,就像拿她现下的容貌,缩小成小孩儿。 他目光一凝,是自己的臆想吗?还是她小时候,也长那样呢? 如果那时候就遇到她,他一定把她抱来自己屋内,好好地养。 他稍稍松开手,指端却又钻入她手心,和她十指相扣。 这才重新阖眼。 … 万宣帝的棺椁,在皇宫里的宗庙停了七日。 第七日,满城飘白,洋洋洒洒中,包括裴诠、八公主在内,稀薄的宗室子女,身着白衣,护送棺椁到城门外。 按大盛律,由礼部专人和服侍万宣帝的周公公等人,送去燕山皇陵下葬,前者回京述职,后者守皇陵。 又几日,裴诠带领文武百官,去皇家祭坛和宗庙祭拜,告天地,承大统,正式登基。 台上,裴诠头戴珍珠冕旒,身着龙纹衮服,腰束金镶玉龙纹带,他将三根香插进双耳香炉里,烟雾缭绕盘旋,上告祖宗,改元天成,即为天成元年。 仪制成,百官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豫王登基,封元太妃为元太后,封豫王妃为皇后,此乃毋庸置疑。 至于封后大典,裴诠看了下礼部挑选的时间,最近的吉日,是二月十一。 裴诠道:“改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微微冒汗,这样日子就有点紧了,遂回到:“陛下,二月初一好似……” 裴诠抬起眼眸,淡淡道:“不是吉日?” 那礼部侍郎蓦地回过神,也是自己傻了,陛下说要二月初一,那就只能是二月初一了! 他忙道:“是,是吉日。” 裴诠:“封后典礼就在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是,是。” 退出信阳宫,侍郎狠狠擦了一把汗,陛下比潜龙时候,威严还要更甚,那种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冷冽,当真不是文人能习惯的。 刘公公端着一盏君山银针茶,瞥了眼那侍郎,微微摇头。 要是这时候,还惯于拿陛下和做王爷时候比,来日定要吃亏的。 进了信阳宫,刘公公放下茶盏,束手站到旁边,裴诠正在批奏折,过了会儿,裴诠道:“还有什么事?” 刘公公道:“诏狱传话:庶人裴数整日以污秽语言,挑衅陛下……” 裴数正是废太子。 裴诠眼睛都没抬,朱笔继续在奏折上迅速落字。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还咒骂了皇后娘娘。” 虽然封后大典还没举办,宫里已经一致改口,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后,就是平安。 裴诠笔端一顿,在奏折上点出一道墨渍,他的脸色沉下去:“让他说不出话。” 刘公公:“是。” 至于是割舌,服哑药,却有一种更合适的手段。 不多时,裴诠合起最后一封奏折,天色已暗。 他问:“裴婉如何?” 刘公公:“这么多日,都不肯交代。” 要刘公公说,玉琴嘴巴太严了,陛下想知道当初她做了什么,皇后娘娘才会忘记许多事,但玉琴宁可求死,也不肯说。 然而,陛下也是铁了心的。 便看裴诠站起身,道:“去诏狱。” 诏狱在宫外西郊,裴诠如今的身份,按理说,没那么好出宫,不过新旧朝交替之余,还算宽松,且禁卫统领等一干人,全是心腹,自不会宣扬。 诏狱深埋地下,潮湿阴暗,不比大理寺牢狱好哪里去,因为关押的是帝王厌恶之人,更脏,更乱。 玉琴在牢房里,脖子被锁在墙上,手和腿则双双绑起,这是防止她撞头自尽。 一阵脚步声近了,突的,她听到一声“陛下”。 她用力扭着脑袋,朝牢房外看出去。 是裴诠。 他果然登基了,一身明黄龙袍着身,眉目俊美无俦,气度却尤为华贵。 他好像天生就该穿这身衣袍,别说她那臃肿肥硕的父亲了,她的祖父和他比起来,都不太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李敬上前,撕下玉琴口上封条,随后,牢狱里所有人,都无声退下,四周只剩裴诠和玉琴。 玉琴一下明白裴诠的用意,她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诠找到的拐子,是里头最无关紧要的,而真正知情的都死了。 这是平安身上,只有她知道的事情,她偏不让他如愿,就算死也无妨。 裴诠却忽的道:“这里还挺安静。” 玉琴一愣,太子关得离她近,每天都可以隐隐听到他破口大骂的声音。 但今天没有了。 她饶有兴致地问:“割舌头,还是服哑药?” “听说有一种药,灌下后,就会忘记前尘所有,彻底变成一个愚人。”裴诠的语速不快,语气也不重,好像只是叙述一件事。 但是一刹那,玉琴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她冷笑:“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李敬与一个侍卫,一人一边拖着一个臃肿的人,来到牢狱门口。 昏暗的光线里,废太子口歪眼斜,声力不足,勉强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敬道:“陛下,废太子已忘记所有以前的事。” 这个“所有事”,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如新生儿般,也确实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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