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方退一步,让出了去路。 “别乱跑,回去你该待着的地方。” 馥梨一呆。 “还不走?” “婢子告退。” 少女明眸恢复了往日神采,冲他一福身就跑,跑得比那日在小重楼摘草还快,仿佛逃过一劫,到了移步换景的庭院里,像放归山林的小鹿。 陆执方回忆她方才的模样。 冬衣层层叠叠,开了扣的衣领实则无伤大雅,只露出来一段柔美颈脖,如白玉无瑕,看不出可疑的端倪,低处有颗小小的红痣,若隐若现。 他知她心生误会,但没打算解释。 这里是镇国公府,他家,他想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经过一个小丫鬟的口。 当天夜里,荆芥就去到了韩长栋起居的院落。 韩长栋脸颊与颈脖火烧火燎的痛,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憋了一肚子的窝火。事到如今,他可算察觉出来不对味,第一次是毒虫,第二次呢? 怎地次次倒霉都同馥梨这丫头有关? 他还道这是个水性杨花,没说几句就嫌弃屋内炭炉烧得热,叫他背过身去,待她将身上袄子脱了。 他等了半日再转身,雕花隔断后的长榻旁,少女青葱十指仍旧磨磨蹭蹭绕在领口。他急不可耐,才扯开一颗,栓好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洗衣房的仆妇生得虎背熊腰,嗓门更是粗大。 “好你个死丫头!洗坏了主子绸衣还藏着掖着,还敢骗我说丢了!你给我出来对质!” “韩管事!韩管事你先别给她支工钱!” “这笔账不能叫她就这么逃了!你别被骗了!” “馥梨,你给老娘死出来!” 旬日府里有一半仆役轮休,一半在寿宴忙碌。 那时正是两边都躲闲的时刻,仆妇声嘶力竭的大嗓门,不消多久就会惹来爱看热闹的人围观。他好事被打断了,既恼火,又迫于无奈又不得不开门。 眼下回味,去他娘的,就是在演双簧! 这丫鬟好歹毒的心思,竟刻意叫他在老夫人寿宴这么重要的场合丢了脸面。 韩长栋翻了个侧,怎么睡都不舒坦,后槽牙咬得死紧,过两日等他好了,不,就明日,明日就把人收拾……忽地,他的屋门又被怦怦怦拍响了。 韩长栋今日听不得拍门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着脸披衣开门,待看清楚来人是陆执方的近身护卫后,艰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么晚了,可是静思阁那边有什么吩咐?” “世子爷听闻管事身子不适,叫我来看望。” 韩长栋心里一松。 大太太掌家,虽然今日特意请了相熟郎中来给他开药,但言语间已对他最近的表现颇有微词。 若是有世子爷看好他,就不一样了。 “小人无事,休养个两三日就好。” “两三日怕是不够,”荆芥语气寻常,“世子爷说为避免韩管事太过劳累,旧疾复发,最好养上十天半月,没事就在院子里待着静养。” 韩长栋还在细细咂摸,这话有点不对劲。 荆芥朝他伸手:“府中上上下下归管事房的钥匙、库房印章、账簿等,都先交出来。” 韩长栋脸色一白:“世子爷这是何意啊?”这些个物什都交了,他这管事位置还坐得稳吗? 荆芥不语,眉头挑起看他。 “莫不是恼我今日在府门惊吓了宾客?是有人要刻意害我!我有证据,世子爷明鉴啊!”韩长栋转身,要去拿那件衣领有黏腻痕迹的褂子。 肩头忽而一沉,荆芥大掌把他钳在了原地。 习武之人的力道,不是寻常人能比的,韩长栋的皮肤正热辣痛着,顿时叫声都变了调。 “哎哟,轻、轻些……” 荆芥不耐烦,他就说这事儿该木樨来办,文绉绉的斯文模样他装不了太久的:“世子爷让交什么交什么,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啊?” 韩长栋嘴唇嗫嚅:“这些交出来,给谁?” 荆芥一指门外,韩长栋才看见半敞开的屋门后,站着副管事高扬,心里一咯噔。 高扬幸灾乐祸的笑快掩不住:“韩管事别操心,好好休养,府务和账务我定然会好,好,打,理。” 京中高官府里的管事,哪个手里是清清白白的,便是账面上干净,私底下的油水进账都不会少。 何况,他的账面还不干净。 韩长栋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凳上。 高扬收敛了笑意,静思阁里,是世子爷亲口叮嘱,“代管半个月,能不能继续管,全凭你本事。” 他岂能让这等好机会白白流走。 寿宴过后的镇国公府比往夜更安静。 参与寿宴筹备的仆役早早陷入了沉睡,轮到旬休的同样躲入了暖洋洋的被窝,冬月里太冷了。除了当事几人,尚无人得知这场管辖权利的让渡。 后罩房那头,有间属于仆妇的房间还燃着灯。 陈大娘将灯芯拨亮了些,手中捻起针线,给馥梨缝那崩开的扣子。馥梨披着她的旧棉被,坐在床边,露出小巧精致的脸庞来,“今日大娘来得真及时。” “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 “姓韩的回过味儿来,就该找你麻烦了。” “我还有大娘呀。” “去去,谁管你,我那是看在银钱份上。” 洗衣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差事干得好不见得有赏,干得不好必定被罚。馥梨今日被门房拦下,回头来劝说她掐着点儿去管事账房捞人,就是承诺往后的月钱都腾一部分给她。她掂量一番得失,点了头。 馥梨仍旧是笑,杏眸映着暖灯的光。 陈大娘咬断了线头,抻了抻衣领,“试试。”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套上袄子低头扣好:“大娘别替我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操心。”陈大娘撵她,看她到门槛处,没忍住点了句,“实在不行,你就去求求三公子。” 三公子陆仲堪是个活泼开朗的,对美人儿怜惜多情,就同二公子毫不留情把人送去田庄耕田一般,是小丫鬟们夜里躲在被窝老生常谈的话题。 馥梨听出这话里的含义,摇头一笑,走了出去。 夜空如墨,明月高悬。 她仰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这一日事情多而纷杂,此时静下来,才觉出几分疲倦。要是阿兄在,一拳头就能把韩长栋打趴下,哪里需她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纤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斜长。 那身影转动,出了后罩房,往畅和堂的方向去,全然没注意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一道黑影。黑影不远不近跟着她,看她提灯进了畅和堂后院的小树林,当下蹑足一点,轻功三两下往另一处院落去。 馥梨再从树林里出来时,心绪已平静许多。 畅和堂的月洞门下,有男子高大身影伫立。 馥梨握灯的手不由紧了紧,左右看看,出畅和堂只这一条路,决计绕不开去。 她硬着头皮走近:“世子爷。” 风灯摇摇晃晃,照亮了陆执方那张好整以暇的俊脸。青年未束冠,乌发用木簪半挽,系条鹤青色的毛领披风,底下露出一身燕居袍。 陆执方目光掠过她修补好的领口,如清泉舒朗的声音幽幽:“你当真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馥梨一噎,不知他说的是哪句话。 “夜里来畅和堂做什么?” 他问得随意放松,抬脚往月洞门外走。 馥梨只得快步跟上,绞尽脑汁地想借口,还未想出来,忽而被陆执方投来警告的一瞥,别糊弄我。 馥梨讲了一半真话:“少时家中也有片林子,同此处十分相似,心中烦闷或想家了就来逛一逛。” “那今夜是烦闷,还是想家?” “……都不是。” 陆执方抬了抬眉梢。 馥梨抿了抿唇,老老实实道:“有些后怕。” 陆执方冷笑:“怕了才好。” 怕了才会掂量后果,不敢兵行险着。 见他不再问,馥梨也不再多话。 陆执方同她走到畅和堂院门,手里那盏更明亮的风灯换给她,“明日过后,韩长栋不会再来找你麻烦。至于今夜,别再到处乱跑,回你的后罩房。” 馥梨露出些不解的表情。 陆执方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若是叫我的人看见了,一次扣一吊钱。” 她错愕,她一年的工钱拢共都没几吊。 陆执方唤了一句,“荆芥,把她送回去。”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护卫突然现身,把馥梨吓了一跳。高挑魁梧的男人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再看一眼陆执方,攥着灯同荆芥走了。 陆执方未回静思阁。 他折身返回畅和堂,停在他少时藏钥匙的树洞前。小灯映照,里头如他所料,多出了一枚纸蜻蜓。 纸蜻蜓的主人是谁,已无需再探查了。 之前的几张,记录的全是府里日常零碎,一笔一划勾勒得生趣盎然。这日里,出府门被拦下、工钱被扣下、以身为饵去斗智斗勇,即便不看,也能料到她心里该是委屈的。陆执方罕见地想做些补偿。 他将灯架在树杈上,拆开纸蜻蜓,哑然失笑。 皱巴巴的纸面是一段窄巷,花团锦簇的繁华大街在巷口露出一角,同落墨极简的巷道对比鲜明。 少女的簪花小楷透着眼巴巴的味道。 “想出府玩。”
第7章 轻妆淡抹,就有十二分好颜…… 副管事高扬全盘接手府务的消息,翌日一早传遍前院仆役的耳朵里。洗衣房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寿宴撤下来的各种布幔又得重新洗了入库房。 馥梨正同四喜合力,拧一条吸饱了水后重得吓人的绒面桌布,就见高扬和照壁过来了。照壁手上端了大托盘,甜蜜浓郁的香气融混入洗衣房的皂角味里。 托盘上的白细布揭开。 酥蜜寒具、曼陀样夹饼、金乳酥……托盘上堆得像小山,各色繁多还有好几眼见都没见过的。 四喜眼睛都挪不开了:“呀!好多点心!” 高扬目光在洗衣房转一圈,落回到陈大娘面上:“是昨日摆宴剩下的点心,洗衣房活儿重,府里分多一些给你们,最迟还能放个两三日不坏。” “全是洗衣房的?”陈大娘惊喜。 宴饮剩余的好东西都是近水楼台,大厨房自己先分配,几时轮得上她们?即便轮到,都是挑剩下的。 可眼前这些卖相完整,花样颜色都精巧着呢。 高扬示意照壁寻个位置放下,“老夫人还给各院发了赏钱,大娘看着自行分配,寿宴的物什洗完了,今日就算放工,天黑前小角门还能再出入一回。” 高扬领着照壁离去。 洗衣房内众人都还有些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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