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梨听得胆颤心惊,五叔说的这些船员,有好些人家也在淮州,她都见过的,“所以,唐家说……说是海难,还在海面见到了很多船员尸体,是商船出海航行后,把尸体都抛到了海面上。”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执方插了话:“既然你爹没有遇难,那么商船从去年中秋出海至今,已快大半年,他若平安,很快就会带着他们要的货物归来。” 王元五看了馥梨一眼,点点头。 馥梨听到这里,三魂七魄似乎才归位,“可是,五叔为何会来到如溪县,而不是在定南府?” “定南是首府,府衙事务繁多,人员来往复杂,监牢里被上级提审与监察的情况更多。”陆执方淡声解释道,“我若是嵇锐进,也会把五叔转移。” 同定南府比,如溪县地方偏远,不但亲属难以找寻,王元五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消息难传递出去。 王元五眼眸黯然,“我最先被关在单独牢房,夜里时常梦魇呓语,大声喊出被杀船员的名字……实在控制不住。白日清醒过来,我又怕嵇锐进起了杀意,便装疯卖傻,时日久了,就被转移来如溪县了。” 他是跟在迟晋身边管采买和银钱账目的。 对香料植物,不如迟晋精通,被关在监牢里独自想了许久,那些植物定然不是用来做香料,而是用来做更贵重、价值更大的东西。 “那种植物叶子是灰绿色,如五指掌状,覆盖着密密的短柔毛,叶片边缘有粗锯齿,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那个来谈订单的商人把这种叶子叫洋麻。” 王元五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声音渐渐嘶哑,头痛起来,不断地敲打自己脑袋,“我恨我当时太糊涂,要是再多问问你爹,说不定还能知道得更多。” “五叔别这样,”馥梨拉住他的手,觉得他身体状况实在算不得好,不止形销骨立,精神都萎靡了许多,“世子爷,五叔他……他能放出来吗?” “突然放出来太惹人注目了,”陆执方摇头,“但可以让他在牢里条件好一些。”他看看月亮偏西落下的位置,推断了时辰,“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元五回去前有犹豫,看向馥梨。 “小梨儿,定南是嵇锐进的地盘。这事你和这位大人要是有把握,才好牵扯进来,要没有,还是趁早离开,想办法把此事报到皇都去。你爹出来行商,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安危。他会罗竺国的语言,懂得辨别植物香料,对嵇锐进还有用处,还能留得命在。” “我知道的,五叔莫担心。” 馥梨认真地点头,目送他回到临时羁押的地方。 这一日过得疲惫,变数太多了。 心事重重的人,躺到矮榻上,就是辗转反侧。陆执方数着馥梨转了第五次身,起身点了灯。 “横竖都睡不着,来说说。” “说什么?” 馥梨抱着被子坐起,看陆执方一身雪白中衣,衣襟在睡觉时弄得微皱,乌发披散,眼眸如平日冷静。他在竹席上盘腿而坐,姿态依旧很放松。 “五叔口中的洋麻,可有头绪?你跟着师娘编撰药典,有碰到类似的草药植物么?” “世子爷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陆执方一点她额头,“你说呢?” “有碰过类似的,可只有种子能用作药物,起的是润肠通便的功效,跟叶子没有太大关系。”馥梨想了想,“既要大费周章从罗竺国进,就是在我们这里种不好的,师娘的药典上都是本地草药。” “那着手处还是在定南府和洛州港。” 陆执方长指蜷缩,敲了敲膝头,“既然是私贩,船上又是嵇锐进的人在操控,大抵会在夜间到港,才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能先嵇锐进一步,接触到你爹,就有机会找到人证物证。” “所以,第一步,先派人到洛州港蹲守。” “我可以把我爹,还有航海士的画像画下来。”馥梨回忆,还记得船上一些人的面容,“我爹的商船还刻有菱花纹的商号徽标,不知道会不会被遮盖。” “有备无患。” “好。” 馥梨点头,捏了捏被角,“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陆执方语气微妙,“嵇锐进白日想向我行贿,我没理会。第二步是收了他的好意。” “……世子爷。” “要嵇锐进打消顾虑,得先露个把柄,让他握在手里。商船出海风浪多,归期不定,不能只在洛州港守株待兔,定南府这边也要查。”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等定南灾情稳定后,钦差名号收回去,我就是翁沙县的小小知县,有什么仕途能被影响到?” 陆执方不置可否。 馥梨眼神闪了闪,把玩笑话当了真,又被他点了一下额头。“不会影响,是桩大案,等证据确凿了,报回皇城,陛下还会把我调回去。” “当真?” “何时骗过你。” …… 一番商谈到了深夜,再不睡,就能看到拂晓了。 陆执方吹灭了灯,重新拥她入怀。 馥梨手指绕着他衣衫细带,有一下没一下打圈。 “我岳丈还活着,如此,还不能安心睡?” “谁说是岳丈了。” 馥梨面上微热,丢开了那根细带。 陆执方手圈在她腰上,寻到腰侧,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此刻还能想起清晨那细腻如琼脂的触感。 “兄长加官进爵,不打算对我负责了?迟姑娘都与我同床共枕这许多日,本官早已清白全失。” 他话音渐低,语气有几分轻浮和幽怨。 馥梨没见陆执方这般不正经过。 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软,知道他是故作孟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冲淡满心忧思。她无声弯了唇,在他鼻尖亲了一口,慢慢喊道:“陆执方。” “嗯?” “陆执方,陆执方,陆执方……” 小娘子将香馥馥的唇送上,一下下轻啄,喊一声他的名字,亲一下,像某种奖赏。他闭着眼,愉悦似涓涓细流,淌过他的面上,徐徐浸透到了四肢百骸。 他手掌顺着她秀项抚上,用力压向自己。 温情脉脉的吻变了意味,唇齿交缠的细微水响,挑起早被牵动了的情潮。陆执方吞没她轻声嘤咛,将人不留一丝缝隙地嵌入自己怀中,已到克制的极限。 “等此事了了,一回到皇城,我便去提亲。” 馥梨被他炙热体温包裹,清晰感受到了某种张扬的变化,顾不得羞意,慢慢点了点头,“好。” 竹床藤簟晚凉天,卧看星河小院偏。 小屋窗扉漏出了一线夜幕,繁星熠熠,明日又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馥梨拥着与她心意相通的郎君,有即将久别重逢的家人。 这么一想,即便前路艰险,也无甚畏惧了。
第56章 他也会是她…… 绿树浓阴,夏日渐长。 陆执方带着户部与工部官员两头奔忙,定南一带受洪涝影响最严重的县、镇日益恢复生机。农田经过修复和整理后重新翻耕,散播下应季种子;遭到洪水浸泡受损的房屋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家家户户每到晌午和日暮,屋顶都飘出了袅袅炊烟。 待到蝉鸣四起,暑热更盛时。 户部与工部官员功成身退,回京中述职,临走前带上了陆执方亲手所写的厚厚一叠奏报。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嵇锐进安插在翁沙县的眼线,没多久就把事情报到了定南首府的嵇宅里。 嵇宅看似古朴,前庭后院,穿过中门别有洞天。 后花园奇珍异草,连鲤鱼池边的石阶都用汉白玉铺就。嵇锐进正在池旁,捻了一把鱼食慢慢地撒下。五色锦鲤肥硕,在波光粼粼的碧水里抢食。 他听过了消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下去吧。” “父亲不好奇那奏报里写了什么?” 嵇二郎待报信人走远了,才询问道。 “陆执方要是随户部工部的人回去,我才该担心,而今他收了我的钱财,人又留在翁沙县任地方官,没必要与我闹得鱼死网破。” 嵇锐进拍净手上碎屑。 他料定了陆执方不会再揪着如溪县灾情不放,却未料到,大半月后,朝廷还是派了人来。 “嵇大人,府衙门外来了个京官求见。” 守门衙差将印有官符的公文双手呈上。 嵇锐进一眼扫过,上头只说接洽,没说具体何事,他心头一凛,带人从府衙迎出去门口,待看清楚来人身后跟着的大箱小箱时,便松了一口气。 如此阵势,绝非兴师问罪。 “阁下就是定南知府嵇大人?” 这次户部来的官员脸生,看似从未到过定南来,看到嵇锐进点头后,命人把大箱小箱都抬进去。 “嵇大人,我们入内说话。” 人入到府衙内,大箱小箱的盖子都打开。嵇锐进眼前一晃,里头竟全是雪白发亮的新银锭。 “李大人这是……何意?” “陛下看过了奏报,得知是嵇大人临危不乱,安排得当,组织底下人探查了各地灾情,才使得陆钦差能如此之快就稳定了灾情,啊……如今得叫陆知县了。” 负责押送的李大人笑眯眯改了口,“总之,嵇大人对赈灾有功,陛下知道定南百废待兴,特命户部送来官银帮扶农工。这笔钱,嵇大人务必要用在刀刃上。” “一定,一定。” 嵇锐进言辞恳切,安排了同僚给对方接风洗尘,转头又吩咐府衙主簿和录事清点了府库。 主簿和录事皆是面露喜色。 帮扶农工的官银,账面上一套,账面下一套,在嵇锐进身边,便是手指缝漏下来的好处都足够多。 “大人为何看着忧心?”主簿点完了官银来报数。 嵇锐进看看远处那堆白花花的银子,目光沉了下去,“因为本官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谁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抑或是一次试探。 一连三四天过去,嵇锐进没动那批官银,也没等到朝廷新派人来,只听闻了陆执方要摆宴席的传闻。 “是为他未婚妻过生辰。” “在定南最精致豪奢的酒家明月楼。” “定南府和各州高门大户家都收到了帖子。” 嵇二郎并不确定,“父亲,我们要去吗?陈家、钱家还有李家都在等我们点头。” “给嵇府递帖子了吗?” “没有,但陆世子找人问了我,定南府有哪家酒家菜肴做得最好,最适合宴请宾客。” “哈,醉翁之意不酒。” 明月楼里,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酒樽明光潋滟,盛满了甜蜜适口的果子酿,正对年轻女郎们的胃口。馥梨举着酒杯,同许多今日才初见的小娘子们观赏胡姬在新月锦毯上跳胡旋舞。 陆执方在楼下宴男客,她隔着薄纱帘,一眼就能望见,嵇锐进一家并没有来。她刚一分神,就听见坐旁边的郑家夫人调笑:“还未成婚,就这般郎情妾意,婚后是要怎么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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