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变故,无非是家道中落、长辈亡故这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种事情一般是不愿再提起的。冯妙瑜没有揭人伤口的爱好,于是也不往下问,只道:“待回去后,本宫会命人尽快将你的马匹送回……” 她突然顿了一下,想起自己还未问过他住在哪里。 “送到这家茶馆即可,我就寄住在这里。”谢随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温和道。 冯妙瑜应了声好,她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又瞥了一眼对面的谢随。 他没什么反应,即使盛京臭名昭著的长公主冯妙瑜就坐在他对面,他却非常自在随意的煮着茶,雨滴淅淅沥沥落在窗檐边,纤长的睫毛半垂着,根根分明。 茶馆内一片沉默。 原来没话找话也是一门功夫,冯妙瑜心想。往日总习惯于对方找话题,违心的奉承也好,绞尽脑汁的试探也罢。眼下轮到她,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听得茶馆外传来的马蹄声音,冯妙瑜总算松了口气。她又道了声谢,便带着阿玉和车夫匆匆离去了。 这间茶馆的掌柜老骆原是谢家家仆,从小看着谢随长大的,对谢随的性子再清楚不过。见谢随竟请一女子回来喝茶,还一反常态的好心借马给人家,登时瞪大了一双眼睛,视线来来回回在谢随身上扫了好几遍,好像他身上长了朵花儿似的。 银铃声渐渐远了,目送着那辆青盖小车消失在雨幕里,谢随回了身,老骆本以为能在那张面容上看到的怀春少年的留恋,忧郁,迷茫……统统没有。少年秀美的面容上面无表情,就像是落在松树梢头的冰雪。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梅子青的茶盏上。 茶凉了,人也走了,那人细白的手指摩挲过茶盏边缘的触感却固执的残留在空气里,带着雨水腥冷的暖香。 谢随移开了视线,淡淡道:“脏了。拿去扔了。” 老骆眨了眨眼睛,没搞懂自家少爷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带着点委屈的抱怨了句:“我的少爷,这套茶具不是才用了一次嘛,还挺贵的来着……” 法云寺在盛京城郊的云山上。冯妙瑜回到公主府后,翠珠还没有回来。 冯妙瑜才换了身衣裳,阿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枣汤进来了。 “按照您的吩咐,已安排了人去给谢公子还马,车夫眼下在准备拉伤马的板车,奴婢估摸还要一炷香左右才能出发。” 姜枣汤有些烫手,冯妙瑜先把小碗放在一旁的书桌上,目光无意扫过角落里一沓泛黄的书卷。 安之,谢安之。 她突然想起来那位谢公子是谁了。 第3章 驸马帝王家最是无情。 谢随,字安之。 原御史大夫谢玄的嫡长孙。此人生于簪缨世家,少年成名。听说他六岁时与朝中大儒吟诗作对,毫无怯色且信口拈来,凤彩鸾章,一时间人人传唱,洛阳纸贵。十五岁高中状元,春风得意,风头之劲无人能及。 不料三个月后,谢玄因上书,为自三门宫之变后一直被幽禁在岭南的先皇长子求情而获罪流放。 人人称赞不已的谢家大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子。 冯妙瑜摸了摸那卷边缘早已破损不堪的诗集,不由得有些唏嘘。 可惜了。 纵有盖世才华又如何,罪臣之子这个身份压在头上,只怕这辈子都无缘再入官场。只能屈居于人下,做个碌碌无名的小幕僚了。 阿玉打开妆台抓了把碎银作为谢礼,她正要出门吩咐去还马的小厮,却被冯妙瑜叫住了。 就算谢家早已落魄了,但士族子弟骨子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傲气,视金钱为粪土。若直接拿银钱作谢礼,只怕会落了他的面子,惹得人家心里不痛快。 冯妙瑜便吩咐阿玉换了一套文房四宝送去。 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既可以在余闲时挥墨诗画,也可以拿去典卖换银钱。 翠珠从法云寺回来时,冯妙瑜已用过晚膳了。 冯妙瑜很早就知道,就像阿玉是父皇派来监视她的眼睛一样,翠珠则是皇后张氏和张家派来的人。 一如既往,冯妙瑜寻了个由头打发走阿玉,十分贴心把安排刺杀“二皇子”的重任委托给翠珠周旋。 张家虽说是个书香世家,但家中有个比冯妙瑜年长几岁的纨绔表哥张久闵。此人和盛京内外那些市井泼皮有着说不清的干系。专业的事情就该让专业的人去做,这种打家劫舍的事情交给他最妥帖不过,还有大理寺中人暗中帮忙呢,想失败都难。 这场雨过后,接下来的几日竟都是极好的大晴天。 “二皇子”冯敬武在流放路上遇刺身亡,尸骨无存的消息传开时,冯妙瑜正坐在院子里逗猫玩。通体雪白的蓝眼狸奴,懒洋洋的眯着宝石似的眼睛,任人逗弄。前来传话的仆下才刚刚离开,后脚宫里就来人了。 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刘公公笑眯眯的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内侍,抬着四五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宫里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那些坊间沸沸扬扬的传闻一字不提,只说圣上爱女,特地赏赐新进贡的绸缎珠宝若干。 冯妙瑜一脸平静地谢了恩,待刘公公和内侍们走后,便喊了翠珠过来清点入库。 三件成色极好的墨狐裘大氅,数十匹样式新奇的织金缎,外加珠宝玉器若干,翠珠一面清点入库,一面感慨道:“圣上可真疼您。” 别的不说,就光是那一件墨狐裘便价值千金之数。宫里小妃嫔有的一辈子都见不着这样好的狐裘,更别说外面的人家了。 冯妙瑜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给翠珠和阿玉各分了几匹织金缎,又转头继续去逗弄她那只蓝眼狸奴了。 她那位父皇冯重明看似对她这个嫡长女宠爱异常,珠玉绸缎时不时流水一样送进来,甚至还破例允许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宫外自立府邸。 可帝王家最是无情。 表面上瞧着鲜花着锦,背地里却是如履薄冰。 那只蓝眼狸奴扭了扭身子,腾的一下从她怀里跳开了。 冯妙瑜在心里冷笑一声。 她要是没耍心眼,阳奉阴违,冯敬武真的被张家害死在流放路上了,这时候只怕送来的就不是绫罗绸缎,而是滚烫的热油了。 到底不是从小养在膝下的,就像张氏在一双儿女里更在乎小儿子一样,她那位父皇也不很在乎她这个嫡长女。 也许有那么几分愧疚吧,但更多是忌惮。 帝王的忌惮可不是开玩笑的。谢家,许家,平远侯……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可若无权无势,没个依仗,就会像她那几个庶出的皇妹一样,才刚及笄就被草草嫁出去笼络人心。运气好点的还能留在盛京,运气差点的,就如五皇妹,直接被送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与一个年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和亲,临行前,任她伏在天子脚边,哭的泪断肝肠,也无济于事。 左右都是一个难字。 冯妙瑜烦躁的叹了口气。 但既收了赏赐,于情于理,都少不了进宫谢恩。 翌日一早,冯妙瑜换了件水红的窄袖衫子,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阿玉在给她梳头。鸦青的长发在头顶两侧挽了双髻,冯妙瑜从昨日送来的赏赐里捡了两朵同色的水红宫花别在鬓边,翠珠捧着妆匣过来,细细点了三瓣莲花花钿,遮住那日被碎瓷划到的伤痕,等冯妙瑜收拾停当入宫谢恩时,早朝都已散了。 冯重明换了身蓝绸道袍,正在太极殿中,一面喝茶,一面和刘公公随口聊着天。 冯妙瑜进去后恭恭敬敬的行礼谢恩。 冯重明今年还不到五十,头发花白,精神却很不错,俊朗的面容中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温和感。 任谁第一眼见他,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无害的中年人,很难将他与一个手刃父兄上位的狠辣君主联系在一起。 见冯妙瑜过来,冯重明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子,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笑道:“朕的小狸娘如今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狸娘是冯妙瑜的小名。 那不过是个随口起的名字,没什么寓意,冯妙瑜闻言还是有一瞬的恍惚。父皇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了。她一时间也摸不准冯重明的心思,只好顺势赔着个笑脸道:“父皇神武不凡,母妃美貌动人,儿臣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只是父皇您这话说得,难道儿臣以前不漂亮么?” 这话经女孩儿娇俏的语调说出口,逗得冯重明哈哈大笑,他还扭头对刘公公道:“瞧瞧,这丫头这张嘴是越发厉害了,牙尖嘴利,也不知道得给她找个什么样的驸马才能镇得住。” 驸马? 好端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冯妙瑜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这位父皇可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冯妙瑜端起茶抿了一口,只听冯重明道:“前几日,朝中又有人提起你的婚事。你年纪不小了,如今朝中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有看得顺眼的?”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哪里能说得上话?父皇可是有钟意的人选了?”冯妙瑜试探道。 “朕这里倒是没有,”冯重明缓缓道,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不过你母妃好像很钟意南安侯家的世子。林家战功赫赫,手中还握着京畿地区十万大军,配你倒也足够。你怎么想?” 冯妙瑜面色不变,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成拳。 张氏,这是疯了么。 就算是给三皇子铺路,想笼络朝中武官,也不是这样铺的! 如今她这个长公主的权势过盛,加上身后还有一个官至丞相的外祖,帝王已是十分的忌惮,若她再找一个掌握京畿地区兵权的驸马,父皇晚上还能安寝吗? 更何况,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是靠和武家联姻,才发动了三门宫之变,射杀旧皇,又幽禁了原太子,这才坐上龙椅的。和武将联姻,这事他比谁都要忌讳! 冯妙瑜心里一瞬间转过了很多念头,她撇了撇嘴,毫不犹豫道:“林家的世子?那些将门出身的人只知道舞刀弄枪,一个个都无趣得很,儿臣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人。” “看来这些年是朕把你惯的太过了,你都没有见过人家,怎么就知道不喜欢他了?”冯重明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没有丝毫的不满。 “儿臣就是知道。” 冯妙瑜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没多少承欢父母膝下的经验,只能模仿着别人家女儿向父母撒娇的样子,轻轻摇着冯重明的衣袖,道:“父皇,您不会也想让女儿嫁给那样一个武蛮子吧?” “你的婚事,你若不喜欢林家世子那样的就算了。”冯重明接过刘公公递来的帕子净了手,“这样看来,朕的狸娘是想找一个文官出身的驸马?”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2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