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比差,总有比遗光更苦的。姐姐要是真受国君厚待,自然会有别的姑娘代姐姐去,可知姐姐不是那般人。如果上头人人都像姐姐这样仁义,于国岂会沦落至此。” 崔言一时哑口无言,遗光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洞穿一样。 “要不是世道艰难,谁家愿意卖儿卖女。他们好歹是出钱买了我,不是直接抢了我。” “杜夫子答应为我照顾父亲弟妹,我亦有我的仁义,我不来,兴许就在渔村渡过百年,于国的荣枯都与我无干系,届时被句国所灭,还是于国灭了句国,百姓一样沦为人下人,我即来了,也许就能改变什么。” 脑子里嗡的下,崔言除了遗光的第一句话,皆是耳旁风了。 心底哧他对遗光还真是无微不至,崔言转念又觉得,她即有决心,杜鸱理应如此才是。 怎么咂摸都不是滋味,崔言好话歹话说尽,左右已成定局,就不再劝遗光。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眨眼她们相处已满三年,纵然对故土百般不舍,也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 二女拜别君后,杜鸱作为使者同行,三人皆着于国盛装,珠饰在叩首时碰到殿前阶零落作响,许是早就做足准备,崔言此刻竟宛如一个空心人。微微侧头去看遗光,她脸色不变,从容起身。 …浓妆不适合她,崔言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由宫婢搀扶上马车。 于国人或多或少都知晓她们的使命,自发走上街头为二女送行,大抵是怕崔言反悔,临别之际也没叫家人见上一面。崔言虽不悦,怕自己心软,默许了这样安排。 送到城头,崔言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张苍老的脸,她一下如心头撞鹿,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母亲,回眸再想确认,哪还有她的身影。 或许是我看错了,他们根本就没来。崔言安慰自己,却比送了还难过,不禁探出头高呼:“母亲!母亲!” 崔言自以为被杜鸱磨灭了七情,一开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拍打着车身想要停下,遗光紧紧抱着崔言的手,直到杜鸱跑马上前一把将她摁回去。 生活半辈子的城头化作天边的小点,崔言渐止住抽泣,红红的鼻头一时半会消不下去。反观遗光,在旁静得像只兔子,默默看着她,让崔言有些窘迫。 “他下手真黑。”崔言指指额头,转移遗光的注意力,她轻笑一声。 杜鸱摁她的时候可顾不得那么多,珠饰在崔言眉间压出红印,远远看去就像一点朱砂痣。 遗光见状,抽手帕替她理开乱发,边揉边哈。微咸的气息扑面而来,暖暖的,崔言又想哭了,扣住她的腰。 自己以前从没想过离开于国,崔言忍不住问遗光:“你不怕吗?” 有施遗光愣了愣,回答:“我也从没想过离开村子,我还有弟弟妹妹呢。” 一路行来,她可没见遗光落下过一滴泪。崔言觉得丢人,把她摁入怀里,好叫那双亮如流星的眼别再盯着自己。 又下雨了。雨丝时不时飞进马车,崔言在雷光中抬起脸,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对怀中的遗光道: “我们一定要活着到句国,活着回来…届时,我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功臣!” 遗光感受着崔言的颤抖,没有戳破她的恐惧,把她抱紧,轻唱起一首民谣。 崔言知道那首曲子,叫《恒我》,用词极其通俗易懂,讲的是一位月仙的故事。 关于她有诸多传说,一为恒我偷了丈夫的不死药,登月成仙,又说恒我本来就是月仙下凡,拯救凡间,众说纷纭,真假难辨。无论如何,《恒我》的开头,竟意外契合此刻两人处境。 “悔吞灵药,飞仙去,千里家国,路遥遥” “孤月高悬,云烟过,回首人间,空寂寂…” 在遗光空灵的歌声中,三人终于抵达句都。挑开帘子,远眺壮阔的异国城墙,难免心生怯意,崔言和遗光对视一眼,稳住心神,就着杜鸱的手下车。 “这就是于国倾国之力选出的美人?噗嗤…我就说那种穷乡僻壤,能出什么绝色,你看她,穿得多奇怪。” “哈哈,也许于国人就好那口呢。” “我听说大王以前生病的时候,于君还亲自尝粪,我再看这美人,啧啧,不忍直视呀。” 三人随侍者入席,闲言碎语不断从上首传来,也没人阻止一二,崔言明白,她们于句国,不过是个礼物,富贵荣宠,乃至性命,全仰仗句王。只要句王说出个不好,她们就会沦落到比那些落选的人还惨的境地。 为人鱼肉的感觉令崔言窒息,她如芒在背,抬头望去,句国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身穿绫罗绸缎,服饰,外貌,又与于国有何不同?崔言有时会悲哀的想,是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不过数十载,何必分出个甚么高低贵贱,兵戈相向拼得你死我活。 左等右等不见句王,杜鸱招来随从耳语,不出片刻就带着遗光下去。崔言本就紧绷,见随从带走遗光,几乎从地上弹起来。 杜鸱抓住她的腕,崔言挣扎不过,负气坐下,他在她手腕上摩挲作安抚。 “大王到!————” 来了!崔言屏息凝神,严阵以待。顺着众人的视线,却碰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两列宫人开道,簇拥着一个黑影浩浩荡荡的踏进大殿。崔言起初以为,是自己舟车劳顿,看花了眼,于是揉了揉眼睛,可远看近看,都只有团人形的黑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刚好什么都看不出来。 崔言不敢声张,和杜鸱起身迎接,胃里一阵翻涌,她能感觉那个“怪物”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殿内慢慢静下来,他声如洪钟: “都起来吧。你就是于国来的贡女?” 呼,好歹听得出是个人。 “民女崔氏,拜见大王,愿大王福寿绵长,国运昌隆。” 崔言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句王点点头,她以为过关,冷不防被问道: “咦?你不是于公主罢。我记得于公主出生在句国,细算起来,应该不是你这年岁。” 别说贡女,就是各国联姻,都有以宗女,民女,充公主者,没几个计较到这份上,达成求和结盟的目的即可。 句王当众挑明,是有意叫于国难堪,还是揶揄崔言年岁渐长? 好在崔言深谋远虑,早有对策,不等杜鸱出马,眼中闪过一丝机敏,不卑不亢:“大王所言非虚,民女确非国君之女,也是同根同源,国君待我,不是亲女而胜似亲女。公主少不经事,恐冒犯大王,民女仰慕大王威名已久,于是自请前来,愿以心奉国,以德侍君。” “呵,你倒伶牙俐齿,好一个以心奉国,以德侍君。” 崔言恭顺的俯首,句王发出爽朗的笑声,命令众人入座,给崔言赐酒。崔言微笑着举起酒樽,内心暗暗焦心他们在搞哪出,人都到句国了,莫非杜鸱还想将遗光昧下不成? “大王,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即以得“德”,何不欣赏一下我们于国之才?”杜鸱也起身敬酒道。 “杜鸱之能,不逊于寡人的上将军,即是能被你称一声才的,我就不得不看看了。” 杜鸱微微一笑,拍拍手,丝竹声渐起,遗光换了舞衣,踏歌而来。 木屐银铃,都随她舞步而响,灵动清脆,如蝶翩跹。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喧嚣渐去,众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一声铃响,舞毕,久久不能回神,尤其句王。 崔言都看在眼里,心知自己被当成欲扬先抑的“抑”,在有施遗光的倾城一舞面前,输得毫无怨言。此刻她没工夫去介意杜鸱怎么偏私,只在乎句王如何。 “你叫什么?” “有施遗光” “好!”句王起身,亲自来拉遗光,有施遗光惊呼一声,娇羞的依偎在他怀里。掌声这时才稀稀落落地响起,赞叹声不绝于耳。 句王搂着遗光坐下,崔言驀然想起,杜鸱心中有遗光,便扭过头,扬起笑脸,好整以暇的等看他乐子,作为对杜鸱开小灶的报复。 杜鸱挽袖,给自己斟满,举杯敬句王,转头对上崔言的笑脸,愣了愣,也敬崔言。 笑得如沐春风。 崔言鼻子一抽,像被刺了下,想他真是个没心的男人,却不再关注其他,惟愿他们并肩而坐的时间再多一点,再长一点,或永远停在此刻。
第7章 得鱼 “不可!” 满堂其乐融融被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在座不约而同的一滞。 反对之人是个武官打扮,分明和杜鸱差不多年纪,发却已全白,背挺得笔直,满身正气,目似剑光雪亮,与杜鸱别有风流。武官坐得离王极近,他一开口,沉默以圈扩散开来,可见他在句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淡淡扫过于国使团,在遗光身上多留片刻,朝国君抱拳: “臣闻:夏亡以施氏,殷亡以有苏,姬亡以龙涎,凡献美女,尽是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呀。” 崔言见杜鸱皱了皱眉,句王道: “申元,你过度了。我句国繁荣昌盛,雄踞一方,来朝贡礼物者,没有一千,也有上百,申元为何总是针对于国?越君曾携妻女并杜鸱,入句国为奴,尝尽辛苦,已证明于国没有反心,我若拒绝,岂非负他一番好意?” “只怕并非好意!包藏祸心!大王,防人之心不可无——”申元急了,句王摆手。 “上将军,休要再议!” 原来他就是句国的上将军申元。崔言眨了眨眼,于国在句国朝中的头号大敌,多次主张灭于,崔言不可能不知,又听说他与杜鸱有些渊源。 二人同样来自荆地,就连知名处都有所相似,一个广散千金,一个千金报德。不过一个是商贾,一个是贵族,申元家遭奸人构陷,不得已出奔句国。杜鸱比他小几岁,发迹得也比他晚,据说若非句早有申元,杜鸱就不会来于国。今日助于伐句的,兴许就是申元。 崔言心中一紧,愈发警惕,好在申元虽忿忿,撂了酒碗,到底没再说什么。直撑到宴散,句国的侍女将她们领到王的寝宫,服侍二女沐浴更衣。 知道终究逃不过这关,仍叫崔言反胃。巨大的床铺令人头晕目眩,遗光倒坦然的往上一坐,朝崔言张开手。 “姐姐,累了吗?” 整整一天都在刀尖上行走,崔言确实心力交瘁,遗光拍拍她,她就倒在遗光膝上,遗光又小声哼着歌,指尖绕她头发,哄着她。 “两位爱妃,这就等不及了?” 须臾,吴君也卸了朝服,匆匆赶到。崔言打了个激灵,支起身强颜欢笑,试图看清他,始终隔了层雾。 不管崔言怎样曲意逢迎,吴君还是爱看遗光多些,心花一败再败,可比起杜鸱对她的影响,又算得了什么? 察觉崔言受冷遇,遗光主动拉她入怀,在她颈间厮磨,反被崔言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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