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一脸无辜:“进城的办法我能做到,公主却做不到啊。” 公主不服:“有什么法子你做得到,而我却做不到?!” “午夜时分,等城楼上巡守换过第二班岗,徒手翻过城墙直接溜进去。或者稍微麻烦点,脱光衣服,闭气由永安渠水下潜入进城。” 万寿公主杏眼圆睁,抿着嘴唇说不出话。这两种途径听起来都太过离谱,可他语气却极为诚挚。 她含着怒气又去质问十三郎:“你也能翻墙、闭气吗?” 十三郎连忙摆手:“小僧不能。小僧法号善缘,身有僧籍,挂单城内宝台寺,平时云游化缘,过所记载可在京兆府二十县自在行走。”接着双掌合十,口诵佛号,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万寿公主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怪不得一个俗家带着一个小沙弥,两人却以师兄弟相称。这个沙弥身份,乃是盗贼的合法掩护。 韦训见她气得够呛,才收了戏谑,开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进不去城门,并非故意袖手旁观。若宫中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韦某可代为传信。” 公主眼神一凛,陷入沉思。 她有可信任的人吗?那是自然。 最可靠的乃是同胞兄长韶王李元瑛,日前已离开长安,遵旨前往幽州为刺史。其次是同胞幼弟李元忆,母亲辞世时他还是个新生婴儿,一直跟着姐姐在栖凤殿生活,两人感情极好。只是他刚满七岁,虽然获封安平郡王,毕竟难堪重任。 舅舅薛文曜曾官至宰相,不过为人既贪婪又胆小,在贵妃辞世后害怕落得杨国忠那般下场,常年告病闲居,不问政事。她的表哥们都是些身居高位的纨绔子弟,一起宴饮玩乐、斗鸡走狗可以,要托付性命她实在不敢。 想来想去,最妥帖的就属身边两名心腹女官了。 于是对韦训说:“我在宫中有两个可靠的女官,一个叫鲜于静的司饰,一个叫夏芳春的典正。只是她们两人身处内廷,不便联系。请你带一封信到长安永和坊夏典正的家里,让她的家人转交。对了,这里有纸笔吗?只要她看见我的字迹,立刻就能明白了。” 韦训不动,也不接话,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怜悯。 公主心中不禁忐忑,难道他又改主意不想帮忙了? 韦训问:“那两个女官是在你身边服侍的吗?可有什么外貌特征?” 公主一怔,心道就算你知道外貌,也不可能直接送信去皇宫内啊。但还是照实描述:“两个人都颇有姿色,鲜于静比我大两岁,肤色极白,眼睛下面有颗红色泪痣,爱穿绿罗裙,梳坠马髻。夏典正三十多岁,身材丰腴,后颈有个铜钱模样的烫伤痕迹。” 韦训垂下眼睛沉思片刻,似乎是在回忆,然后神色阴郁地道:“这信恐怕没法送,我暂时去不了地府。” 听他如此说,公主惊得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训本不想告诉她墓中众人被处死殉葬的事,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如实告知了。 “地宫中的活人只有你一个,但是死人有四十二个。看衣裳,是你身边的婢女和宦官,眼下有泪痣的女子和颈后有伤疤的女子都在其中。” 公主张了张嘴,想要悲鸣,喉咙里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头晕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上。 死了?全都死了? 栖凤殿所属宫女、内侍的籍册上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然而有资格进入殿内近身服侍她和李元忆的只有不到五十个,其余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底层杂役。也就是说,她身边的人被赶尽杀绝了。 她读过史书,也偶有耳闻犯下重罪被朋坐族诛的祸事,但这一次,却是亲身体会到被逼入绝境的阴森绝望。而那些比血亲更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一夕之间,已是阴阳两隔。她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回到宫中,立刻恢复往日正常生活的幻想,如今看来,竟是痴人说梦了。 少女泪盈于睫,晶莹如珠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们死的时候,也和母亲一样流尽了鲜血吗? 韦训站起来,朝师弟招招手,打算留她独处哭一会儿。 少女却使劲擦了擦泪,带着哭腔叫道:“别走!我不回宫了!” 韦训回头,惊讶道:“怎么?” 公主思来想去,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的心情对两人说:“我要去幽州投奔兄长,你们俩护送我,事成之后,保你们师兄弟一生荣华富贵。” 韦训正色问:“长安到幽州一去两千里路,已经不是天宝之乱前那般四海升平的景象了,各处匪盗横行,一路上颠沛流离,你真的要去?” 少女眼中含着泪,神情决绝点了点头。 “我还有个同母弟弟在宫中,前几天才刚满七岁,我被害之事阴谋深重,绝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想起李元忆,她难过地说:“阿娘死于产难,我阿弟的生辰就是母妃的忌日,从来没快活过一回。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往年都是我陪他过生日,如今我也去了,他孤零零一个人肯定很伤心。” 韦训突然问:“那么说,前几日就是贵妃的忌日?” 公主点点头:“五月十九。” 韦训噢了一声。 “说起来这件十二股花树头钗就是我阿娘生前用过的,不知为何下葬时戴在我头上,也是怪事一件。”公主从首饰包袱里取出那件华丽的珠宝,捧在手中轻轻抚摸。 头钗以金质莲花为底座,十二个簪形枝桠上密密匝匝用薄金片打成数不清的花朵,珍珠宝石做蕊,金丝为柄。既有羞涩内敛的花苞,又有含苞待放的花蕾,更多是舒展怒放的大花,微风一过,金丝晃动,如同一树黄金花在盛世中摇曳生辉。 这既是一件由巧手匠人精心打造的绝世宝物,又是一件彰显命妇身份和等级的告身。遥想当年贵妃带着这头花树,在宫宴中风华绝代的模样,长安诗人无不灵感迸发,下笔如神。 十三郎好奇地问:“把母亲的东西陪葬给女儿是宫中惯例吗?” 少女摇摇头:“怎么可能。依照品级,只有皇后能用十二钿,我顶多用九钿。阿娘生前享中宫礼遇,身后追封皇后,自然可以戴,我用这个就逾制了。” 虽然已经过了七年,当年母亲去世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婴儿呱呱而泣,贵妃躺在血泊中,乌云黑发和珍珠般光润的指甲里都浸透着自己的鲜血。她想要摸摸孩子的脸颊,却虚弱得抬不起手。满室抽噎哭声,皇帝哭得最惨,坐在榻上问她遗言,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李元忆,就是追忆他最爱的女人。 乐天诗云“最是无情帝王家”,母亲死后,她竟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那样的深情也可忘却吗? 十三郎合掌念了几句专为生产妇女诵的血盆忏安慰她。 少女勉强振作,拭去眼泪说:“这件头钗不能落到他人手上。其他的,你们拿去城里卖掉换钱,当做旅费。” 少女把母亲的花树钗珍重地放到一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玉背梳日用,其他簪钗璎珞,手镯臂钏都包起来,一起递给韦训。 *多有考据称《血盆经》是伪经,是以此为业的和尚为赚妇女钱财编造出来的,咱非专业人士,不敢妄言,姑且提上一句。
第8章 万寿公主将随身钗环全部交于韦训,他却不接,缓缓道:“不敢。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皇家敕造之物,随便哪件拿去金银铺,老板转头就会报官抓我去拷打。” 公主本以为自己主意不错,谁知才开头就碰了壁,当下有些尴尬。 十三郎好心提醒她:“得把首饰熔化成金饼,才好出手。” 她微微迟疑:“珠宝首饰贵重在匠人的巧思和手工,熔了之后,就只是金子罢了。” 韦训啧啧感叹:“不愧是天家贵主,瞧这话说得,‘只是金子罢了’。” 公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怫然不悦,扬声说:“那你就拿去熔了吧!” “溶了连赎回都没得赎,你不后悔?” 少女心想,这不跟自己处境一样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一旦出宫,就没有回头之箭了。 当即硬下心肠回答:“不后悔!” 见她眼神坚毅,韦训这才伸手拿了包袱,将那些首饰一一取出,当着她面,用匕首把上面镶嵌的宝石、水晶、珍珠之类挑下来,只剩下黄金底座。 接着取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并一个茶壶大的小坩埚,将金子放进坩埚,点燃炉子。不知炉子里用的什么炭火,火苗呈青蓝色,热力逼人。 公主在旁边观看韦训操作,初时只道可惜,后来便觉有趣,整个过程跟煮茶类似,只是煮出来的产物是金水。 等到黄金完全熔化,韦训钳起坩埚,将金水直接倒在青砖上,蜻蜓点水般一点一提,金水在青砖上凝成一颗颗金豆,横成行竖成列,煞是规整。一个时辰过去,那些贵重的首饰就再也不见踪影,化作一包金豆和一包宝石散珠。 公主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回过味来,鄙夷道:“原来这就是你们销赃的手段。” 韦训撇撇嘴:“瞧公主这话说的,首饰不是您亲手递给我的吗?怎么就成销赃了?” “哼,这下能拿去换钱了吧。记得给我买一匹马,不需要太神骏,但最好是大宛种或是突厥种;还有方便行动的胡服,靴子一定要羔羊皮的,再买一顶帷帽遮阳;坊间的白粉胭脂想来品质堪忧,只买一块石黛画眉好了……” 有了财帛,公主口吻硬气起来,流露出一些曾经久居人上颐指气使的傲气,口述一串采购清单。 “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韦大晓得了。” 韦训敷衍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她口述到‘角弓、箭囊’等项时才认真听了听。 他略带讶异地问:“你真的会用弓?” 公主甚是骄傲:“我箭术颇佳呢。” 韦训扫了她一眼:“确实看不出,你手上没有茧子。” “我自然要戴扳指护具保护皮肤,怎会磨出茧子?” 韦训问她索要了弓的尺寸、材质和重量。 少女一一嘱咐,心里暗自纳闷:他怎么知道我手上有没有茧子? 也不知道清单都记住没有,太阳落山之后,韦训把金货揣进怀里,懒洋洋地抬脚朝山门走去。 十三郎拢着手高声喊道:“买几张胡麻饼!最好是辅兴坊老店的!记得多放芝麻!” 公主白了他一眼。就这么眨眼之间,再回首望去,韦训竟已经杳无踪迹了。 这一夜过得十分忐忑,她既害怕韦训持宝闯关被抓,又怕他带着钱财一去不返,那自己真就身无分文,只能荒寺等死了。 第二天早上,韦训还没回来,看到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十三郎安慰道:“东市西市的店铺都是正午鼓后才开张做买卖,着什么急呢。”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18 首页 上一页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