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睡着,宫女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入李瀛耳中,声音压得极低,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也不打算细究,连眼睛不曾睁开一下。 永巷两年,再难听的议论都听过了,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李瀛睡着睡着,忽觉有人上前,她向来敏锐,在那人靠近的刹那瞬间清醒过来,袖里握着的素钗还未来来得及刺出,便感觉到身上一沉,似乎是一件柔软的衣物。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宫女,手里拿着披风往她身上盖。 又有一位小宫女递来干净完好的耳杯,里面装的是热水,端的是关怀备至。 李瀛接过热水,还未饮下,便听见宫女们讨好道:“若是娘子以后做了主子,可千万记得提携奴婢几个。” 她们默契地不提李瀛从前的身份,什么前朝妃子,什么伦理纲常,外头的议论,还能大过陛下自个儿的心意不成。 李瀛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守殿将士无情冰冷的宣布:“魏廷妃嫔,一律殉葬。” 手中的热水忽地变得滚烫了起来,围拢在她身边的宫女们登时如见鬼魅,避之不及地躲到楹柱后,俨然一副要和她撇清关系的模样。 生死关头,李瀛举起耳杯,慢慢地噙了一口,直到暖呼呼的热气涌入胸膛,这才抬眸,看向那人手中的白绫。 第2章 上谏 她放下耳杯,慢悠悠地将放在一旁的红帛绕在手上,红艳艳的长帛浸透鲜血,颜色深浅不一,缠绕在软白的皓腕上,在四面窗棂紧闭的幽暗大殿里,勾出一抹瞩目亮色。 “是陛下的意思吗” 来人是昨夜杀进镐京的统领之一,血迹斑斑的手托着一截不知从何寻来的白绫,步步逼近,显然不想多说,“娘娘无需多问。” “可是,陛下要我亲自将披帛还给他,”李瀛举起手里的红帛,很是为难:“若是陛下想不起就罢了,若是想起来……见不到我,不知要会不会迁怒。” 她还年轻,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自然惜命得很。 更何况,眼下新朝百废待新,武王刚坐上龙椅,忙着筹备践祚大典,她不认为他会在这个关头突然想起处置前朝妃嫔。 要杀她的人,不是武王,兴许…… 一道幽深的眸子在李瀛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随之浮现,不是别人,兴许,正是那位俊秀妖异的谢公。 还不等李瀛细思对方为何要对她痛下杀手,面前手拿白绫的将士神色微凝,似乎是将她那番话听了进去,心有顾忌,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继续。 “就是要处置我,也该等陛下发话,”李瀛沉下脸,剔透清澈的眸色凌厉起来,眸底似有清透剑光流转,一时间竟也有些唬人,“还不快走?” 将士被她唬住,想想武王从陈郡举义,为了救下被幽禁的东宫太子,一路势如破竹杀进镐京的狠辣作风。顿时噤了声,为自己捏了一把汗,默默收起白绫,脚步无声地退出大殿。 他也是傻,杀谁不好,怎么能杀他们武王殿下看中的人。 等到那位满身血腥,一看就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将士离开,李瀛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头一次做出这等狐假虎威之事,敛在袖下的手心都在冒汗。 她攥住空了大半的耳杯,侧目望向那几位缩在角落探头看她的宫女,最终什么也没说。 前路未卜,武王会不会想起她还未可知,得不到武王眷顾,别提日后安全离宫,只怕能不能活下都难说。 直到五日后,一切尘埃落定,李瀛才再度见到了武王,彼时已是新朝的帝王。 她被宫人梳洗干净,换上一袭黄罗故青裙,身着白衫子,臂环红地银披子,银披帛斜斜垂下,时不时被北风吹起,白净如素练,妒杀天地银霜。 李瀛跟着宫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檐下雪帘绵绵不绝,细绵绵的寒风穿檐绕柱而来,裹着一两朵霜花拂过她的面颊,撩起蓬蓬鬓云。 走着走着,忽地瞧见对面的廊庑下走来一群戴幞头,穿缺骻袍的臣子,为首的是一道身长如玉的挺拔身影。 看清领头之人的模样,李瀛连忙低头,不敢多看。 另一侧,刚从养心殿议事归来的谢雪明似有所感,掀起眼帘,朝李瀛那个方向看去。 还不等他询问,随行的宦官察言观色,解释道:“那是李娘子。” 朝臣们个个心里清楚那位李娘子是先帝妃嫔,但谁也没有出言置喙,当今陛下的决定,岂是他们能干预的。 至于从陈郡跟随至今的旧臣,无不小心翼翼地观察谢雪明的神色。 谁不知道陛下当初还是藩王时与谢娘子恩爱不疑,当初求娶谢娘子的时候,还在谢家人面前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违此誓,众叛亲离。 如今太子下落不明,武王是天下之主,不是从前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小潘王了。 这誓言,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谢雪明没有阻止那位李娘子觐见陛下,甚至连片刻停留也没有,只是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察觉到钉在自己身上那道视线消失后,李瀛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于那位谢公,她实在怕得很。 转眼间,就到了养心殿。 领路的宫人停下脚步,示意李瀛一个人进去,她捧着那条清洗干净的红披帛,壮着胆子进了殿内。 花梨龙凤灯架上烛影明灭,新帝赵稷以手支颐,端坐在四方奏案前,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瞳孔微微睁大。 女子身上银披曳地,手上红帛流泻如一泓柔软赤泉,挺立在大殿内,身后恰好是一扇巨大的梅坞彩画隔窗。 月华穿窗而下,化为陆离斑驳的五色为她作配,宛如一只秾艳红狐托生而成。 她很美。 作为帝王,他理应坐拥天下美人。 赵稷放下紫毫,朝她招手,就好似在招一只猫儿狗儿。 李瀛上前,双手奉上红帛,上面还能闻到属于皂角的淡香,屈身盈盈一拜,“妾身叩见陛下。” 赵稷接过红帛,随意地绕在李瀛纤秾合度的腰 上,手上稍一用力,李瀛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被拽倒在他怀里,银披翻飞如雪,一层层堆叠在地上。 殿外陡然传来内监急切的声音,“陛下!谢大人有急事觐见!” …… “……宣他进来。”赵稷显然对这位国舅爷还是有些顾忌的,手一松,李瀛顺势挣脱他的怀抱,站了起来,连忙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瀛手忙脚乱,赶在那人进来之前,躲到了一旁的百宝狩猎图围屏后面。 刚躲进屏风,下一刻那人就进来了。谢雪明走进殿内,眸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银披,以及随意搁在奏案上的红帛,好似没看到一般,自如地朝陛下撩摆行礼。 “兄长快快起身,何故如此疏远?”赵稷连忙唤他起来,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半点起身相扶的意思。 赵稷虽然唤他为兄长,实则两人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他只是学着发妻谢氏的叫法。 直到赵稷再三催促,谢雪明才起身,“陛下是君,卑职是臣,天地君亲师,不可乱了伦理纲常。” 他这番话说的不可不谓谨慎,赵稷面色微松,他向来清楚自家舅子的手段和城府,若是他真的对自己这位新帝忠心耿耿,那他何愁坐不稳这龙椅。 “来人,给兄长赐座。”赵稷大手一挥,紧接着便有朱衣宦官忙不迭地上前,端来四足锦杌。 谢雪明朝那宦官颔首致谢,并未坐下,依然笔直地站着,似乎打算长话短说:“陛下为万民之主,百世之师也,上为下效,君行臣甚,若是今日陛下纳了前朝妃嫔为妃,焉知底下人会如何效行。” 赵稷脸色微沉,不以为意:“这天下已在朕彀中,朕不过想要区区一个美人,何来这诸多顾忌。” 围屏后,李瀛听着一君一臣唇枪舌战,终于明白这谢公为何会夤夜前来觐见,原来是来劝陛下不要纳她为妃。 不纳就不纳吧,她也不稀罕给人当妃子。只是,如果非得让她在当妃子和丧命之间选一个……她还是选择当妃子。 之前在永巷缺少烛火,日落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入睡,导致李瀛一入夜便想睡觉,她捂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困意渐生,不自觉地靠在屏风上。 正当君臣二人吵得正激烈时,只听“哐啷”一声巨响,暗处的百宝围猎图围屏蓦然倒了下来,露出藏在后面一袭黄罗故青裙的女子。 这下李瀛彻底清醒了,什么睡意也没了,她站在原地,层叠如繁云的裙摆被屏风倒下掀起的风微微拂起,像一池清潭里随风荡漾开的清透碧色。 谢雪明只看了她一眼,好似被什么刺到一般,迅速移开目光,长睫低覆,垂首拱手道:“还请陛下三思。” 赵稷不语,冲着李瀛勾了勾手指,李瀛走上前去,倚坐在龙椅一侧,恰好靠着赵稷的肩膀,盘成大髻的发丝压得有些凌乱,清澈透亮的乌眸专注地凝睇着危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专注到仿佛此间天地只有他们二人。 赵稷漫不经心地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好似在抚摸一只可人乖顺的狸奴,向来杀伐果断的帝王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安慰被惊吓的妃子,“不怕不怕,有朕在,谁敢伤你。” 他望向谢雪明,开口时已然换了一个称呼,不怒自威,“谢卿,此事切莫再提,免得吓到朕的狐狸。” 狐狸? 是在说她么? 李瀛一时想不到自己怎么和狐狸扯上了关系,也懒得细究,乖觉地任年轻的帝王抚去她脸上化开的霜花。 谢雪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初那位少年藩王跪在谢家列祖列宗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若得谢花明为妻,此生绝不负她的画面。 再看眼前君妃相嬉,他几乎压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冷笑。 多说无益,他弓身朝帝王作揖,“……微臣告退。” 赵稷没有阻拦,眼看那位背影孤高的臣子踏出大殿,不知怎的,竟也有些不虞,强硬得不容置喙:“你回去劝劝花明,让她大度些。” 然而,谢雪明许是走远了,没有任何回应。 李瀛从他们的交谈中琢磨出了什么,原来新帝已有发妻,那位发妻和这位谢公似乎还是亲人。 不过,这与她何干,她只想平平安安活到出宫那一日。 被谢雪明这么一搅合,赵稷兴致缺缺,收回手,随口问起李瀛:“先帝,是如何对你的?” 李瀛垂下头,一副恐惧得不敢提起的模样,赵稷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怜惜之意更甚,没再细问下去。 “有朕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李瀛闻言抬眸,眸中水光潋滟,在幢幢摇曳的烛光下,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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