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后,为防止真凶逃走,知县将唐璎等嫌犯统一聚集在念佛堂后院的厢房内,由专人看守,问话时再逐一调到念佛堂内提审。 只可惜,灵桑寺年久失修,香火也不太旺盛,并无余钱用以修。隔着两堵漏风的石墙,前殿的对话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县令与住持二人的对话中,唐璎知晓了大致情况。 道信师父死于昨夜,死状凄惨。他死时,瞳孔大张,面部肌肤呈青紫色,唇边还流有白沫,这些基本上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一致。只是口中却散发一股浓烈的异香,经久不散,仅这一点有些奇怪。 “明镜比丘可在?” 果然,住持方被审讯完,署衙的官差很快就来后院提人了。 “贫僧正是。”明镜对官差行了个合掌礼,随他一道去了念佛堂。 “看什么看!道信师父死都死了,看谁以后还能护着你!” 大师兄明镜走后,唐璎她扒着石墙窥探着前堂,她方想再看得仔细些,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对她冷嘲热讽。 “死都死了”这四个字在她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口子,她方想开口回斥,一旁的明藏小师兄开口了。 “明尘师兄!”他细眉微拧,似乎动了些怒气:“道信师 父生前清修齐治,慈心如海,是有般若大慧之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怎可如此无礼!” 明藏年纪虽小,入寺却早,辈分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二师兄,在诸多平辈的师兄中,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经他一斥,明尘自觉失言,遂不再言语。他“哼”了一声,瞪了唐璎一眼,进到里面的禅房去了。 明尘走后,唐璎转过身,对明藏投以感激的眼神。 她一介女子,在这满是比丘的寺中本就不受待见。如今师父一去,她失了唯一的庇护,方才若态度强硬地激怒了明尘,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明藏想必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主动呵斥,帮她解气。 明藏对她的感激只是微微一笑,转而略带歉意道:“妙仪师兄,这包袱…” 他将一个青灰色的旧布包挑了出来。包袱唐璎很眼熟,正是她一个时辰前她托明藏带下山的那个,想必方才寺院被封时,明藏亦被官差给拦了回来。 “无妨,下回再寄便是。” 明藏点点头,目光微闪,忽而显得有些踌躇。他念了声“阿弥陀佛,”看向唐璎,圆眸中满是哀悯。 “节哀。”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道信师父的事,心中也后知后觉般浮起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广安元年,她来维扬投靠表舅章同朽,住了数日后,却发现表舅的后宅并不安宁,妻妾间的争宠比朝中的尔虞我诈好不了多少,令她颇觉乏累。 为求清净,她落了发,本打算去菩提山脚的尼姑庵了此残生,却被告知那处的庵子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心灰意冷间,她准备再回章宅时,偶然遇到了道信师父。 “慧芳庵既然不收你,姑娘不若来我灵桑寺。” 这是道信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并未问她从哪里来,也不好奇她为何年纪轻轻就想出家。见她有心修行,他便收她做了弟子。 寺中众人皆为男修,唯有她一个比丘尼,她在寺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师兄们嫌她一介女子,有辱佛门清净之地,是以对她十分排斥。 “妙仪师兄,神龛积了灰,你去擦擦。” “妙仪师兄,寺院里的草深了,我看你也无事,记得帮师兄修剪一二。” “妙仪师兄,恭桶脏了,你去清理一下。” “妙仪师兄…” 寺院里没有仆从,大小杂事都必须由僧人们自理。师兄们不让她闲下来,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只可惜,他们想错了。比起勾心斗角的日子,她更愿过这体肤劳累的生活。 只是心灵上再如何不介意,在这日复一日的劳累下,身体终究有垮掉的一天。 某个暑日,在擦完回廊的地板后,她犯了晕症。 住持和大师兄乃身心清正的修行之人,虽然并不忌讳她的到来,却也常年闭关,不理俗事。二师兄年纪尚小,亦管不了许多。唯有师父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在她晕倒后,道信十分生气,将明尘明弘等一干给她惹麻烦的师兄皆严地厉训斥了一番,还罚他们各自抄了一千遍的《心经》。 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把多余的俗事扔给她做了。 “来,妙仪,吃栗子。” 那日晕倒后,她醒来便看见道信在她枕边剥栗子。所有零嘴中,唐璎唯爱这木巽子,她这师父倒是观察入微。这么大热的天,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道信是住持这一辈的人,比她大了二十余岁,还有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儿子,名叫江临。 “江施主读书十分刻苦。我每回下山探望,不论到得多晚,总能看见他在窗边挑灯夜读的身影。” 道信讲起江临时,嘴角眉梢总会扬起慈爱的笑。 同这里大多数的出家人一样,在谈及亲人时,道信并不称呼儿子的乳名,总是一口一个“江施主”地叫。 唐璎不解,师父既然有一个读书刻苦,又乖巧听话的孩子,缘何还要来这寺中修行呢? 虽然好奇,但她也没有追问,这是师父的私事,就如他从来不打听她的过往一般。 道信的骤然逝去,将她清修多年的无为之心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愤怒的情绪涌而出。她既然受过道信的恩惠,那么这仇,她也必然会为师父报! 半个时辰过去了,念佛堂里的审讯还在继续。 咸南崇佛,无论身份高低,世人对出家僧总是会多持一份敬意,知县亦是如此。许是审了太久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知县忍了着怒意克制了许久,口干舌燥的他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们最好都老实交代了!这案子一日不破,你们一日都别想踏出这院子一步!” 他话音方落,殿外徐徐走进来一人,寒风轻扬,带起一阵甜香。 知县气得眼睛都瞪大了,“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他话还未说完,眼神一转,忽而瞥见了来人腰间的象牙令牌,霎时将身子就躬成了虾米。 “姚…姚大人。” 来人抬手制止了他,占了主位,继续替他审起堂中众人。 隔着石墙缝,唐璎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从知县的反应却不难看出,此人的官位比他高。 一盏茶过后,雪又开始下了。琼花落在将化未化的路面上,寒流涌动,折胶堕指。 突然,那位“姚大人”停止了审讯,在堂中众人不解的眼神中,踱步走向后院。 他未带随从,撑着一把绸伞独自朝她走来。伞下的他面容清隽,眉宇冷凝,眼眸明亮如星。 “打扰姑娘清修了,在下维扬知府姚半雪,请姑娘随我去府署一趟。” 他着了一身黑色的大氅,静静地立在雪地里,等着她的回应,瓷白的肌肤几乎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他身上的合欢香真好闻,这是唐璎对她的初印象。 合欢的味道极淡,是略带甜味的幽香。若非常年浸淫在这个气味里,很难将周身都染得如此浓烈。在她的印象中,似乎鲜少有男子会用到这般清甜的香。 她对香料的研究不多,从前的侍女月夜倒是爱常常捣鼓。每回月事将近,月夜总会熏些雪中春信来遮掩身上的气味。两年前,她替她取伞那日也是熏了的。 唐璎皱眉,熏香是月夜每逢月事才会有的习惯。月夜的月事向来准时,皆在每月中旬。可取伞那日分明才九月初,她为何会提前熏上了呢? 见她走神,姚半雪并未着恼,只提醒道:“姑娘?” 看得出来,眼前这人虽然修养极好,却也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压。唐璎不敢怠慢,却也不想就此走掉。江临是死,或许才是揭开一切的关键。 她浅行了个礼,提议道:“听闻署衙的张仵作回乡丁忧了,我又正巧通些医理,去府署前,我来替大人验个尸吧。”
第4章 第三章“张仵作回乡丁忧的事,你是如…… 雪仍在下,很快,姚半雪赭色的伞面上也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琼花。 眼前的女子肤色胜雪,眸若点星,淡泊中似乎藏了一身的倔强。分明是年轻闺秀的模样,然而言语间的淡然,又隐隐透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稳重。方才见她时,他刻意露了些官威,若是一般人早该惶恐了,她却丝毫不惧,对答如流,甚至在他提出带她去府署问话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异议。 姚半雪微微愣了愣,望着她光洁的脑袋,很快回过神来,意有所指道:“据在下所知,姑娘乃出了家的比丘尼,终年待在寺中,与外界少有联通。张仵作回乡丁忧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能如何知晓,当然是方才偷听到的啊,那石墙又不隔音。这话却不好说。 唐璎敛了眉眼,神态自若道:“家父乃维扬同知章同朽,上月他来寺中探望贫尼时,闲谈中偶然得知的。” 章同朽是正六品的同知,区区一个未入流府署差役的动向,他知晓也并不奇怪。况且章瑛的名字是入了籍的,她倒不怕这位姚大人去查。 “原来是旬安的女儿…”姚半雪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清冷的眸子中有精光闪过。 唐璎心下一惊。 旬安是表舅的字,她怎么就忘了,方才这人自称维扬知府,而章同朽又是维扬同知,正是知府的直级副属。 果然,姚半雪道:“上月府署甚忙,旬安并未 告过假,便是连休沐日都未曾归家。本官倒不知,他何时来探望的你?” 此时自证无疑只会让自己陷入死胡同,唐璎岔开话题,转而诘问道:“案发后,为防串供,知县大人下令将所有嫌犯统一集中在后院逐一提审,并由专人看守,贫尼亦认为知县大人此举甚是英明。可姚大人为何非要将贫尼单独带回署衙审讯呢?” 若她没记错,方才他并没有传她去念佛堂审问的打算,而是径自走向了她,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将她带回府署。 末了,她还补充一句,“并非贫尼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只是大人要将我单独带走,也得给个由头不是?知府秉公执法,传出去百姓也会赞扬大人办事公正廉洁。” 姚半雪眼波微转,平静的面容上古井无波,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话倒说的圆融,本官倒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能言善道的女尼。” 唐璎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扬起弧度清晰的下颏,示意她看向旁边的石墙。 望着那堵熟悉的石墙,唐璎有些羞赧,原来她偷听的事早就被他察觉到了。 “姑娘莫怪,在下想带姑娘回府署,并非觉得你偷听的行径可疑,只是因为你是受害者唯一的弟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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